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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
第1章 不存在的孩子
地图上没有一个位置叫家。
找不到回家的路,42岁的刘学侠和45岁的陈霞采取了她们眼里最古老,也最值得信任的方式——“滴血寻亲”。
手指扎破,滴下两滴血在纱布上,放到苏州大学基因库。然后等待。如果亲生父母还活着,且愿意敞开家门,也将血样放入基因库,她们便能回家。
还有很多人同样在等。
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江南地区出现大批弃婴。每次遗弃背后都有一个“不得不”的理由。1959到1962年江南发生严重的饥荒,有的父母借上钱,走水路又走陆路把孩子送到上海丢掉。有的家庭甚至丢掉了所有的孩子。
1979年开始实施独生子女政策,为了换取一个儿子的出生机会,弃婴大多是女孩。还有一些意外,孩子出生了,但父母没有留下的权利。
这些孩子在收养家庭长大。他们从自己的肤色、身高、户口本上发现了自己的身世,也从别人的眼神和语气中确认了这一点。有人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浮萍,无所归依”。于是他们站出来,寻找来路。
1.1 喜宴
去年年底,两份血样在苏州大学基因库里自动匹配。它们分别来自江苏省常熟市的陈霞和江苏省江阴市新桥村的一名老人。结果显示,双方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回家那天,陈霞下了车,生母认出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在人群的簇拥和欢呼下,拉着她往巷子里的家走。两人没有说话,生母一边走一边抬头看陈霞,眼里有泪,嘴上挂着微笑。
鞭炮声响起,村子里的人从不同方向涌来。厨房里端出一碗碗热腾腾的团子,这是南方节庆日才有的食物,寓意团圆和甜蜜。
家里的亲戚挤满了客厅。他们围着陈霞看,讨论着陈霞像谁。酒店里摆了十几桌宴席,亲戚们轮流向陈霞敬酒。她是家里的三女儿,两个姐姐和弟弟的孩子排着队喊她“三阿巴”(阿姨)。进酒店大门时,陈霞生母高兴地向酒店前台说,“就是她,我的小女,像吧”。
这是一场迟到了45年的喜宴。
一切都是按照庆祝一个新生儿出生的仪式。江南有习俗,长辈第一次见晚辈要给红包,很多人给陈霞塞红包,她微笑着婉拒。生母执意让她收下自己的,“别人的不要,家里的一定要收下。”陈霞收下了。
45年前的春天,陈霞出生。生母托人在一张红纸上记下生辰八字,别在陈霞红色的棉袄上。陈霞被抱往街头,再被人送往常熟福利院。最后被常熟一对刚丧子的夫妻收养。
这次回家,在饭桌上,陈霞坐在主位,生父坐在旁边。他掏出早就备好的通许录,是一个很小的名片夹,上面写着家里所有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他一字一句地念给陈霞听,递给她收好。又拿出一个空白的本子,让陈霞写下自己的名字、住址和电话。生父凑近把那几行字看了又看,然后揣在上衣内层的口袋里。
十几年前,陈霞曾在佛祖面前求过这一天。回家是一个“很遥远的愿望”,因为寻亲路阻,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私生女,没有人愿意出来找她。
陈霞始终没有问出那个从幼年开始就困扰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抛弃我?”陈霞笑着说:“看到弟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1.2 塌了又重建的命运
和陈霞一样,刘学侠也通过基因自动比对找到了家。2018年的最后一天,在江阴的一场寻亲年会上,80多岁的父亲带着一帮亲戚来接她。
她们的命运也相似。生于70年代的江南农村,第3个女儿,出生时家里无男孩。刘学侠的养父从徐州一路打听到常熟福利院。当时福利院抱出5个孩子,养父一眼看中了她。因为刘学侠喜欢笑,对着他笑了。
刘学侠的弟弟第一眼看到她,声音有点哽咽。刘学侠笑起来有小梨涡,弟弟说是遗传了母亲。若母亲还在世,看到姐姐应该很开心。刘学侠全程都很平静,她拥抱了一下生父,用带着徐州口音的普通话叫了声“爸爸”,没有哭。
在她上台前,年会现场曾一度失控。主办方安排了三对寻亲者相聚,一个30多岁的女儿冲上台搂着亲生父母的脖子大哭,像个幼儿不撒手。一个被抱养到山东的男人扑通跪下,家人们抱在一起哭。
台下300多名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寻亲者也随之流泪。现场的主持人把话筒捂住,躲在角落里哭泣,连请来的摄像师也在哭。
到刘学侠时气氛有点尴尬,台下有人猜测,她是不是对亲生父母还有怨恨?
寻亲志愿者王周丽想起刘学侠也会哭,“她是受了很多伤害,可以说伤害,才打磨成现在的平静。”王周丽也是弃女,寻亲多年无果,出来帮人寻亲。
刘学侠在一场寻亲会上碰到王周丽,知道可以采血入基因库比对。隔不久,她起了个大早,去找王周丽采血。
从家到王周丽的办公室要坐42站公交车,因为严重的晕车。直达的路程分了三次,乘一段撑不住就下车,再等下一辆。
最后一段路坐了摩的,她当时想的是“走也要走过去”。回江阴认亲要和领导请假,怕领导不许,一向好脾气的她坚持,“工作不要了也要去”。
采血时,刘学侠“给人感觉淡淡的”,和王周丽说:“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算了。”但针头下僵硬伸不直的手指出卖了她。
王周丽扎过几十个寻亲者,只有刘学侠一根手指扎了三次才出血。她的手指僵硬,王周丽抓不住,只好握着她的手一边搓,一边安慰她放松。
得知有了疑似匹配对象,刘学侠睡不着,夜里躺在床上想,父母长什么样,有几个兄弟姐妹。
她尤其想见母亲。养父一直单身,和奶奶把她拉扯大,她渴望能叫一声妈。有一天她做梦,梦里出现了个老太太,想着那也许是母亲。
刘学侠和陈霞都曾试探过养父和养母,知不知道线索。对方绝口不提。怕养父母知道自己寻亲后伤心,她们瞒着消息和亲生父母见面。
也要躲避一些质疑,“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来找,你这个人就是贱”。
只有同样命运的人才懂,被抛弃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迹。
识字后,刘学侠看到户口本上自己的户籍地写着“常熟”,而她长在徐州。陈霞小时候和父亲出门,有时外人的眼神和语气就透出来。外貌、肤色、身高都在提醒着养女的身份。
还有一些无法跨越的区隔。
陈霞家族里有五个孩子,其他人结婚时爷爷都给了钱表示心意,唯独没给她。王周丽小时候和玩伴发生矛盾,她个子矮,占下风,要去找大人告状。玩伴一点都不害怕,神气地说:“你告去吧,反正你是抱养的。”王周丽很气愤,踮起脚一下揪住对方的衣领。长大后,有媒人给她介绍对象,找了一个比她大7、8岁的男人,王周丽不愿意。媒人撇着嘴说:“一个抱养的,跩什么跩”。
寻亲者周小云在河北邯郸长大,她幼时经历过唐山大地震。摇晃的地面、坍塌的房屋,还有粉笔涂在墙上的宣传画,关于地震的记忆都刻在脑海里。
长大后,这些记忆时时出现。她对唐山很有感情,把孩子也送到唐山读书,“感觉自己的命运和地震似的,塌了又重建”。
1.3 和解
陈霞回家前,丈夫特地叮嘱她不要哭:“你是给人家扔掉的,又不是骗走拐走的,有什么好激动”。
但那天他却哭了。他话少,只说每次去福利院和外地寻亲他都陪着,唯有一次,陈霞偷偷出去。说到这儿,他捂住眼睛,站起来背对着人群。
家里的亲戚试探地开口问,养父母对你好不好,有没有吃过苦。陈霞说没有。有人问,很不恨父母。
“不恨。”她笑着说。她将之比作一种自我催眠,每当心里难受时,她都会想,父母一定是迫不得已。
后来她说:“轮到第三个,有什么办法?”
弟弟向她伸出手说:“我们都很想你”。陈霞说:“谢谢谢谢”。当得知很多亲戚特地从外地回来看她时,她说的也是“谢谢”。
陈霞送给寻亲志愿者的锦旗上面写着:“山穷水尽疑儿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也是她的寻亲路。20岁时,有人说陈霞来自隔壁村庄。有户人家丢过女儿,两人的生日一致。陈霞记下了,结婚后她提着礼物上门认,不止一次吃了闭门羹。她托共同认识的人去说情,一再保证,只要认下她,她什么都不要。
对方还是不愿,陈霞寒了心。
这次认亲,在外地当兵的儿子非常担心,不让她去。决定去那天,儿子一早来电,“妈妈你就去偷偷看一眼,对你不好就回来”。
生父母和家人的热情让她开心。生父说一直都在寻找她,曾在上海一个小区找了半个月。
“我心里不一样,最起码没有忘记我”,陈霞说。
在朋友眼里,陈霞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她独自做生意,白手起家,从村里搬到市里。她很少示弱,也很少提起自己的身世,“我从来不哭,和我老公吵架也不哭”。后来,她主动把回家那天热闹的视频转到微信群里,给亲近的朋友看。
刘学侠走的比陈霞远一些。徐州和江阴两地的方言不一样,她听不懂,也不太会说普通话,只能在微信上打字和家人聊天。
内容都是一些家常,“你在干什么”“在洗头”“鞋厂上班累不累”“习惯了”。那次在年会上第一次见面后,她给姐姐弟弟发去微信,“其实我心里很难过,就是没有表达出来”。
聊天成了刘学侠每晚最期盼的环节,每次聊完都会失眠。打字也是最近才熟练的,她低着头,在屏幕一笔一划地写,很慢,每句话开头都是“我最亲爱的姐姐”“我最亲爱的弟弟”“我最亲爱的爸爸”。
当了42年的独女,她曾非常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可以帮持,有母亲可以说贴心话。和丈夫结婚20多年,虽然两人很少红脸,但难免磕磕绊绊,这时会格外想念亲生父母。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拍了张全家福。家里人拿出相册,很多都是弟弟的孩子和姐姐的孩子的照片。里面有一张母亲的遗相,她放在腿上,悄悄拿手机拍下。
家庭相册里缺席的还有二姐。刘学侠回家后,二姐全家也匆匆赶来相聚。二姐出生后被抱给生父在苏州的同事。同事夫妇不能生育,但家庭条件不错。前年二姐的养父母相继去世,双方相认。
三姐妹挤在沙发上,生父坐在另一头。大姐抚摸着两个妹妹的头发,刘学侠爱美,长发到腰,大姐夸她的头发长得好。
即使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三人还是找到一些共同点。比如身上都有小疙瘩,也都晕车。良久,一直沉默的生父开口,用方言说了一句,“当时一个月只有几十块(钱)”。随即又重新陷入沉默。
上次刘学侠回家,邻居老太太问这个陌生人是谁,知晓后非常惊讶。她指着刘学侠的生父笑骂:“当初还说不要呢。”她是少数知道刘学侠曾存在过的人。
有一次,刘学侠问二姐回家是什么感受。二姐回:“突然多了这么多亲戚,有点不适应。”她感到二姐心中还有芥蒂,在意父母为了生弟弟而抛弃自己。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生父家狭小的客厅,二姐先开口,“你是怎么知道(被抱养)的?”她能从少语的二姐的眼神里看到悲伤。
最近,她想着要劝劝二姐,“你看家里给你取了名,还照了相,我什么都没有,够了。”“行,都行。”这是刘学侠客对此事的态度,“至少我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人”。
刘学侠终于见到了母亲,在墓地上。他日生父去世,墓碑也会刻上她和二姐的名字。
第二次回家时,凭着初次见面印象中的尺寸,她给生父买了件新棉袄,生父穿上很合身。临走时,她抱了下生父。因为这个拥抱,生父很开心,私下说:“小女很贴心”。
1.4 永不再见的契约
陈霞和刘学侠都是通过江阴志愿者寻亲协会找到的家。江阴靠港口,处在“江尾海头、长江咽喉”。这里也曾是弃婴的“重灾区”。
9年前,江阴人李勇国和几个朋友成立江阴志愿者寻亲协会。他本职是公务员,人热心,也是本地论坛的版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帮论坛上的一个网友在老家的村上挨家挨户问到了家。
之后,不断有人找上门来求助。弃婴的数量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他停不下来。至今,寻亲协会在全国已经有22个分会,成员大多是寻亲者。
地点分布在山东青岛、河北邯郸、江苏徐州、河南郑州等地,多是北方,这里曾是江南弃婴主要的去向。最远的在美国,90年代中国放开国际收养,有一批弃婴进入美国家庭。
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在一点点消失。弃婴当初出生的医院拆了,搭船出港的港口废弃了,甚至一些福利院的资料也没了,江阴和常熟福利院都经历过洪水、火灾或者搬迁。刘学侠去了两次福利院,查无此人。
即使有,也可能是假的。王周丽在常熟福利院看到自己登记表上的编号,她哭的不能自已,“我以为我找到我自己了,我找到我自己的根了”。
14年来,她找遍了资料上记载的南闸镇的所有角落,但找不到家门。那时候孩子多,顾不上一一核对。
还有无法知晓的民间抱养,当时民间抱养人甚至是一个专职,很多村庄和市集上有专门放弃婴的地方。
有人托熟人介绍,把孩子送往北方,也留下对方的地址。家里年年去信,都被退回来,地址是假的。
就像一份默认的契约。孩子送出去,永远不要再相见。
1.5 滴血寻亲
唯一没有被时间改变的只剩下血缘。
李勇国依托苏州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建立基因库,把弃儿的血样和遗弃过孩子的父母的血样都放在库里。
这是一个依靠数量和运气的方法。血样越多,匹配成功的概率就越大。目前,江阴志愿者寻亲协会已经帮助314位寻亲者找到家。
几乎每天都有血样从全国各地寄到协会,仅去年就收到2000多份。血样装在黄色的信封里,里面是一块沾着血的纱布。有人把这几滴血看得重,用纸包着,再用胶带缠得死死的。
每一个信封里都包裹着一个秘密。里面包裹的情绪也相似,急切、思念与眼泪。李勇国的电话经常在半夜响起,那头问的最多的是:“我找到(家)了吗?”
很多被抛弃的孩子一生都捂着这个秘密,怕别人看不起。但在南方,要找家,就要将秘密传递出去,让亲生父母看到。
协会的宣传单一印就是几千份。内容几乎都是相似的。一张寻亲者的照片,有人还特地换了套新衣服,甚至美颜一下。他们会挑最好看的照片出来寻亲。
还有一些琐碎的信息:不确定的生日日期,哪里有块胎记,手长什么样,头上有几个旋。信息都很模糊,像是只有亲生父母才能懂的接头暗号。
最后的结语也相似:我现在生活稳定幸福,心愿只是与家人见一面。若父母还在,尽一份孝心。若父母不在,坟头上柱香。
有的人会把话说得更直白,回来绝不要财产,绝不给父母添麻烦。
把这些信息传递出去很重要。李勇国见过太多徘徊的老人,在办公室的门前,在村头的宣传桌前。老人们对送出去的孩子心中有愧,但存有许多担忧。怕孩子回来埋怨,怕无财产弥补,怕家里的子女不答应,引起家庭矛盾。
曾名为《她们在等一个道歉》的文章在网上传播广泛,里面讲述了弃儿寻亲的故事。李勇国看了很担心,他怕江南的父母误以为孩子回来要问罪。
很多时候他们都在安抚,孩子回来,不要害怕。
他们把寻亲者的传单贴在显眼的地方:社区的宣传栏、电线杆、公交车、菜市场门口,还有垃圾桶上。也组织一场场“扫村”,逐户敲门,田间地头,像耕田一样,把丢弃过孩子的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扫”出来。
1.6 等不到的爱
找到家的人只是少数的“幸运儿”,大多数寻亲者只能等待。
周小云找了25年,王周丽找了14年,现在她们分别是河北邯郸和江苏徐州分会的负责人。漫长的等待里,太多次燃起希望,又失望。
有一次,一位疑似姐姐来找王周丽。王周丽坐在宾馆里等。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着急促的语气,“我妹妹来了,我妹妹来了。”门推开,两个人互相打量,然后摇头,不像,王周丽大哭。
还有一次,一个大姐特地从美国回来与王周丽做基因鉴定,也不是。
周小云三下江南寻亲。她记不清江南的风景,一上街,看得全是人的脸,一张张扫过去。有面像的,她心里都咯噔一下。
她们仍在等。江阴志愿者寻亲协会的QQ群里的人数在不断增加,只能加建,一群、二群、三群。现在几个QQ群里人数已有1万余人。很少有人退出,终止的情况只有一种,是死亡。
还有比死亡更痛苦的。
之前,基因鉴定中心传来喜讯,又有一对母女匹配上。每当这时,寻亲志愿者们都会激动地抱在一起。
李勇国先打电话告知那位母亲,对方有些迟疑,说要商量一下。不久,她的大女儿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她母亲没有经过家里同意出来寻亲,是一时冲动。现在家庭生活和谐,不想找出麻烦。最后,她威胁李勇国,如果把这件事公布出去,要对后果负责。
越听越怒,李勇国差点砸掉手中的手机。现在那个女儿还在QQ群里,时不时冒个泡,问:“有人找我吗?”没有回声。
至今,李勇国都不敢点开那个与她聊了一半的对话框。帮人寻亲近十年,他手机里不敢点开的对话框不止一个。
也曾有两位疑似姐妹地址、出生年月等基本信息都吻合,就差最后采血样做基因鉴定确认。
见面时,一人说了句:“身体一直不好,找家也想知道有没有家族病史。”隔了一夜,另一人就把血样要了回去,不愿意匹配。也有人在匹配前,私下向志愿者打听,对方工作是什么,工资多少,养老金多少。
十年里李勇国摸索出了许多经验,总结起来只有一条,稳妥和谨慎。鉴定结果出来后,告知双方的电话一定是由他来打。他绕着圈子试探双方的态度,因为牵连双方的那根线,不知何时就会断掉。
有时一直等待的不止是回不了家的孩子,还有无法得到原谅的父母。
有人掏出几张旧报纸,皱巴巴的,最早的时间是2010年,上面是他登的寻女启事。他随身携带,以此证明自己从未停止思念和愧疚。也有人把一根疑似女儿的头发保存了三年,头发已经没有毛囊,无法做亲子鉴定。
自从丢弃孩子后,他们后半生都在负罪感中挣扎。李勇国只能让他们的等待。他们的孩子还太小,“对亲情的感悟度不够”。
有一位父亲找到多年前遗弃的女儿,把一张字条偷偷塞在女儿口袋里,上面写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女儿没打开看,就递给了别人。也有父亲给女儿留下电话,交代若有事可以打,却从未有来自女儿的电话响起。
多年的寻亲经验让李勇国知道年龄的重要性。协会里找到家的人大多是70后。这一代已经为人父母,知道生子不易,抛子更要承受剧痛。且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生活稳定,亲生父母至少还有一位在人世。
生于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的弃儿的父母可能不在人世,兄弟姐妹也不想寻找。而生于上世纪90年代的孩子年纪轻,对父母抛弃自己还有怨恨。
宽恕需要时间。时间酝酿出复杂的感情,父母的愧疚、思念与担忧,孩子的怨恨、思乡与谅解,哪一种情感胜出,就决定了哪种故事的结局。
1.7 不是终点
事实上,血样匹配成功并不是终点。每有一对团聚,李勇国都会安排一个特殊仪式,当着孩子和父母的面宣读基因鉴定报告书。
“根据孟德尔遗传定律,孩子的全部遗传基因必须来源于孩子的亲生父母”,然后念出一个数字,“99.9%。”这像一个非常有信服力的章,“哐”盖在双方的心上,就是一家人了。
那一刻,父母和孩子往往会相拥而泣,周围人会激动地鼓掌。
然而短暂的激情过去,连基因鉴定报告都无法确认的那0.01%则时常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语言、生活习惯、教育背景、经济状况等等,哪一道都可能是无法跨越的坎。
有一位寻亲者虽然是家里的小女儿,但是比两个姐姐长得还显老。她从小长在农村,做农活压着个子,守着20亩农田,脸和手上的皮肤都很粗糙。也有人和志愿者诉苦,江南富,自家穷,自己和孩子都没机会读书,差距大。
这时一种微妙且脆弱的关系。父母充满愧疚,而孩子也会有“心理上的优势”——当初留下我,我也会过得和你们一样。
这层隔阂,“捅不破,或者捅破也没用”,李勇国看得明白。
曾有老人找他哭诉,“不找女儿伤心,找到女儿也伤心。”女儿在家住了15天后,刚开始融洽,后来妻子挑出了一堆毛病:早晨起床晚,房间收拾不干净,出门打的不坐公交等等。妻子认为这不是她心目中的女儿。
但他都能接受,好坏都是女儿。一次在医院,妻子从病床上爬起来,摁掉了女儿的电话,让关系变僵。
“在这边不被接受,在那边也不被接受。”这是让寻亲者最害怕的。意思是在养父母家里是外人,回到亲生父母家,也是外人。
周小云在北方负责寻亲工作,听过太多这种哭诉。她知道这种心理,“自卑,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
刚开始寻亲时,福利院曾来电,告知她是来自江阴澄江镇。那是个晚上,她在办公室拿着笔的手在抖。
她不知道有江阴这个城市,只在网上查澄江。地图上一看,是云南一个偏僻的地方,挺穷。她和丈夫都舒了一口气:“穷点好,穷点好,穷点人家不嫌弃咱”。
事实上,周小云要比很多弃儿幸运。她是家中独女,养父母给了所有的爱。
她幼时体弱,养母做了最厚的棉衣。还怕她冷,养母不敢用暖瓶,怕烫了她,就每晚给她暖被窝,再把她抱到腿上,暖热她的凉屁股。
很多个夜晚,她都是在养母挠痒痒的爱抚下睡着的。想起这些,周小云忍不住流泪,那时养母在外干了一天农活,回来洗衣做饭,还要照顾她。
甚至第二次下江南寻亲时,都是养父陪着。她没出过远门,养父担心。两人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行李箱里是1000多份宣传单。到了江阴,周小云去电视台做寻亲节目,希望亲生父母能看到。
在江阴汽车站发宣传单时,有人问周小云:“别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来找什么?”她没听懂,反而是养父听懂了,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她没回答。养父希望她能断了念想,但她知道挣不脱。
孤独会在很多个时刻袭来。天黑时,父母还在田里干活,她一个人守着大院子,听着两家邻居热闹的说笑声。
母亲住院时,她寄住在姥姥家。姥姥家是一个11个子女的大家庭,但她仍然觉得孤独。她读红楼梦,看林黛玉,有同感,“那种孤独感都刻到骨子里了”。
就连周小云都不是她的真名。“周小云”在寻亲论坛和QQ群里很有名,在河北邯郸却查无此人。起初隐瞒是怕养父母知道自己寻亲伤心,也怕上课时站在讲台上,学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决定公开是在一个夜晚。她得知朋友李俊芬车祸的死讯。李俊芬是她在寻亲中认识的,住在邯郸农村,前年找到在江苏华西村的亲生父母。
起初李俊芬不敢认,觉得自己条件不好。周小云一直在其中牵线,鼓励她。
那个夜晚,李俊芬的丈夫开着卡车运沙,李俊芬坐在副驾驶。只能在夜里,因为车没有牌照,必须赶在交警上班前回家。车发生追尾,李俊芬当场死亡,丈夫重伤,留下一对儿女。
李俊芬的死把周小云推出来。
藏了几十年,她不想再藏了。她把通讯录里所有的寻亲者拉进一个群,建立邯郸寻亲团。也往朋友圈里转发寻亲信息,在她生活的那片土地公开了身份。
其实她早就想公开。她得了癌症,鬼门关里走过5次。她见李俊芬时,李俊芬说什么只是笑,不发表意见。她知道李俊芬忍了一辈子,她不想这样。
最近,她罕见地往朋友圈里发了自己参加对联比赛获奖的消息。她以前取得什么成就都不敢和别人说,怕被人嫉妒,“嫉妒我必然就要抛弃我”。现在,她想那些没有自己优秀的人应该不会对一个癌症病人有敌意了。
她说不是要炫耀,也不是要名和利。只是想留点东西,“告诉这个世界,我来过,并且曾经优秀过。”她要活下去,给养父母养老送终,“否则我死都不瞑目”。
第一次去江南是36岁。天黑了,她和丈夫沿着巷子走,为了找一家便宜的宾馆。因为发着高烧,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是语文老师,爱读那首《雨巷》的诗,但是这里没有她心中《雨巷》里的诗意。她不属于这里,“那暖光里没有我的家,没有一扇门是为我开的啊”。
但一踏上邯郸的土地就踏实了,她知道养父母这个家会永远为她敞开大门。
“命该如此吧,就跟那蒲公英似的,飘飞了,我已经在这扎根了,那原来的家庭就跟我就没关系了。”她说。
去年的江阴寻亲年会,周小云因病没有参加。年会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有人年年来,就像一个固定的仪式,即使找不到亲生父母,也坐在台下看着团聚的家庭,别人哭自己也哭。
有位60多岁的寻亲者独自从海拉尔来,这是她时隔近十年再下江南,她备足了路上周转的时间和干粮,没想到火车已经可以直达。
晚上吃饭时,餐厅不断推荐南方菜,红烧肉,小青菜,小河虾。一群操着北方口音的人吃着喝着就哭了。窗外下起了雪,那是江阴2018年的最后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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