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

北京赠予的怪天气

来源：清新时报作者：记者：周柘辰；责编：穆婷婷孟雨菲

北京的天气是很怪的。

九十多年前，季羡林曾在《牛棚杂忆》中如此感慨北京的怪天气：

八日

今天下雪，其实雪是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了。真奇怪，北京今年为什么这样不冷，已经到了十二月，而天气仍温和如初春。

三日

刚一晴天，接着就来了风，北京的春天实在太不像春天了。

十日

北京天气真有点怪，昨天热得不可开交，今天吹着风又有点凉意了。明天还有一样考，考完了，万事全无，好不逍遥自在。

早晨打网球，天气好极了。

过午还预备打，天却下起雨来，只好闷在屋里翻译Dreiser。北京天气真有点怪，今年夏天始终没热，然而却意外地多雨。

九十多年后，网友纷纷依旧对北京的四季发出锐评——夏天湿热的北京“出门仿佛被牛舔了一口”，冬春时节的大风“给大家一点小小的北京天气震撼”，漫长的秋雨迅速终结了夏季残余的温暖……北京奇怪的天气并不是一个历史命题，它顽固地持续着，带给人们细碎的感受、棘手的痛苦，但同时还有绵延不绝的希望。

图片描述说明：热搜话题“#北京出门像被牛舔了一口#”

与大风搏斗的城与人

荆轲既至燕……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引述自《史记·刺客列传》）

公元前227年，荆轲在距蓟都（今北京）150公里左右的易水旁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风见证了他在燕市与易水慷慨悲歌的佳话。两千多年后，这场“萧萧大风”并未消散，反而以更强烈的存在感和更具破坏性的方式影响着人们当下的生命体验。

2017年5月5日，上午7：40，北京大风刮下了一块木板，保洁员李高文上班途中被木板砸中，头部重伤。一小时后，快递员何洪亮在给电动三轮车装电瓶时，身旁5米高的围墙被风吹倒，何洪亮被埋进废墟，当场身亡。之后，前来调查的警察封了路，快递站给其他全年无休的快递员放了半天假。

2021年，华北平原杨家庄乡八里店村，一个农民为了省钱，把废弃的塑料布用作花生地的地膜。不料一阵大风将这块塑料布刮到了附近高铁的供电网上，引发故障。5月1日晚，该故障导致北京西站24趟列车停运。

2024年5月末，大风刮倒了圆明园的300多棵树，工人们工作了十多天也没有清理完倒伏的树木——因叉车很难进入道路窄小曲折的圆明园，他们需要用人力锯断倒伏树木，打捞被湖水泡得更重的柳树残枝，然后搬运、装车。大风来袭的那天工作量最大，一直干到深夜两点。

除了生命财产安全受到危害等严重的现实问题，大风天气还与诸多疾病的产生、恶化密切相关。

冬日凛冽的寒风作用于人们的膝骨，漫长细碎的疼痛随之到来。首先是酸痛与僵硬感，膝骨关节炎患者应该早已司空见惯，更严重的患者甚至会听到骨与骨之间的摩擦声——关节咔嚓作响，医学上形容为“握雪感”，就像下雪时，抓取一把松松的雪使劲一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之后，再严重的膝骨关节炎患者会有“绞索”感，在大风中这种感觉尤甚，关节将几乎无法活动。

冬春时节大风吹起的沙尘、花粉还持续损伤着人们的呼吸系统，叠加冷空气对呼吸道的刺激、人体免疫力下降等多重因素，北京的呼吸科与儿科在这个季节常常人满为患。

而医生们的“加班”现象也就因此成了某种常态。2025年2月6日，北京朝阳医院发布的《呼吸与危重症医学中心的春节坚守》一文中写道：“春节，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患者依然络绎不绝。”于是中心的全体医护人员坚守岗位，在医院中度过了春节的大部分时间。

图片描述说明：春节期间，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患者络绎不绝，医护人员坚守岗位（图源：北京朝阳医院）

据人民日报与央视新闻报道，我国患有膝骨关节炎和慢阻肺病（一种呼吸系统疾病）的人数均超过一亿人，40岁以上群体膝骨关节炎和慢阻肺病的患病率分别为46.3%与13.6%，随着我国老龄化趋势的加剧，病患的数字也会慢慢上升。

而截止到2025年12月6日，北京市气象局仅仅在今年内就发布了61次大风预警信号。以每次预警生效1天来算，北京城这一年中有六分之一的时间在和大风搏斗中度过。

北京的秋天正在“折寿”

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柏籽随风摇落，银杏的叶子开始泛黄，我在那园子东南角的树林里无聊地坐着，翻开书，其实也不看，只是想季节真是神秘，万物都在它的掌握之中。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怀念着北平的秋景，史铁生钟爱地坛一片金黄的秋，但他们大抵都不会预料到，今天的北京，秋天只能持续月余。

当入冬时间提前，“一场秋雨一场寒”带来气温的持续下降——芦苇加速体内养分向根茎的转移，促使叶片干枯、变黄；芦花果序将更早成熟并散落；而钓鱼台的柳树、地坛的银杏也都跟随着这种节律，“一夜之间”褪去绿叶。至于西山的虫唱，当温度下降到一定阈值时，蟋蟀、蝈蝈将会进入越冬准备状态，鸣叫等活跃行为便会停止。对于北京来说，一场突然的秋雨之后往往是突然的破败。

图片描述说明：北京的秋天呈现缩短的趋势，入冬时间正在提前（图源：新华网）

如史铁生所言，“神秘的季节掌握万物”。但如今，季节的自然节律正悄然偏移——北京秋季愈发短促、入冬时间不断提前，这很大程度上与人类活动相关。

近几十年来，巨量碳排放持续推动全球变暖，改变了大气环流的原有模式：副热带高压变得偏强偏北，夏季风因此撤退延迟，不仅让夏季时长被拉长，更直接挤压了秋季本就短暂的过渡周期。与此同时，而多轮南下的冷空气又打破了秋季的平稳过渡，进一步压缩了秋天停留的时间。叠加今年夏秋季连绵的阴雨天气，气温下降更加迅速，多重因素共同推动了冬季的提前到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情绪也随之造访。

图片描述说明：地坛的银杏叶落光了（图源：小红书用户alading）

2024年12月，李红在北京安定医院就诊时说，“自己最近变得十分懒惰，就像一摊烂泥，只想在家躺着，不运动，不下床，不见任何人，也不想说任何话。”就诊前，李红连着几天没有洗澡，一星期都没离开过家。医生分析，李红抑郁情绪的加重或与冬季到来有关。

冬天是抑郁症高发的季节。诺曼·罗森塔提出“冬季抑郁”的概念来描述这种季节性的情绪变化：日照时间缩短、气温骤降、自然景观快速衰败，这些气象变化影响着人体褪黑素分泌与情绪调节水平，易诱发或加重抑郁情绪。在稍微暖和一些的地区，冬季抑郁症患者的比例可能只在1%-2%左右；而那些冬天更寒冷的地方，这一比例会进一步提高。

有网友在小红书分享冬季带来的感受：“冬天的到来以秋天的死亡为代价，北京的秋天太短了，短得像一个奢侈的梦。今年尤其如此，我甚至还没触摸那些金黄色的落叶，呼啸的北风就把它们席卷一空。”

酷热潮湿，来煎人寿

据北京发布，近年夏天北京气温整体偏高，降水总量偏多。在全球变暖和城市热岛效应的作用下，35°以上的高温数只增不减——1981年至2022年全市高温日数增幅为每10年2.4天，北京各区年高温日数也均呈增加趋势。2024年9月15日，北京汛期（6月1日至9月15日）正式结束，全市平均降雨量较常年同期多了六成以上。今年7月，北京出现了类似广州“回南天”的潮湿现象，平均相对湿度是77.4%，短时相对湿度多次突破99%，有网友抒发自己的感受：“北京成了北纬四十度的雨林，像雨中的马孔多”。

图片描述说明：北京地铁站内的墙壁、地面上湿漉漉的，好似“回南天”（来源：央视网）

《人物》的《北京，潮湿》是这样描绘北京的湿热生态的：“亦庄的树上生出了木耳，北京林业大学的银杏大道上长满了蘑菇。一位海淀的居民第一次在单元楼下发现了厚青苔，密云某座牧场的奶牛因湿热无心工作，每头牛每天少出两三斤奶，在最湿热的月份跑10公里，衣服可以挤出至少500毫升的水来——空气里的水分太足了，体表的汗液无法蒸发，人体散热效率降低，容易中暑、休克、电解质紊乱或者发作热射病。”

《果壳》的《北京熬暑》刻画了一位环卫工人在高温天气下的工作，“王师傅每天早晨4点起床，往超市买来的2升塑料水壶里灌满热水，然后坐4站公交来到北苑路附近的工作地点，6点开工。负责的区域差不多2公里，扫一圈需要一个半小时，2升水只够喝一上午。中午回宿舍再灌一瓶，扫完一圈回来，水还是被北京的高温烘着，热得喝不下”，而超过35°的高温补贴，“上头没说有，那就是没有”。

北京规定，室外露天作业人员高温津贴每人每月不低于180元；在33℃(含33℃)以上室内工作场所作业的人员，高温津贴每人每月不低于120元。

据北京交通广播2022年夏季发布的报道，记者随机询问了不下20名外卖员和闪送员，大家都表示没有收到高温津贴，作为传统行业，环卫工人虽然有高温津贴，但有的也没有达到规定的最低标准——两位环卫工人的补贴分别是一季度200元与300元，与每月180元的标准还有差距。

2023年7月2日，一位48岁的导游龚贺在颐和园带队时，因连续高温暴晒，最终倒下，死因为“热射病”。这是一种因体温过高而引发的疾病，患者将出现恶心呕吐、呼吸和心率加快、意识模糊甚至昏迷等症状，严重时可导致死亡。

图片描述说明：中国热射病诊断标准（图源：《中国热射病诊断与治疗指南(2025 版)》）

除了导游、环卫工人等户外工作者，高温天气对老年人的威胁也不容小觑。患有基础疾病的老年群体对热和症状都不敏感，独自一人在家发作热射病时会延误送医时机，死亡率高达50%以上。

高温、潮湿、多雨，这些关键词不会中断一个现代化城市的持续运转，但高温补贴与热射病牵连起来的民生问题将潜移默化地影响城市留住人的能力——城市的治理者与居民不得不面对北京夏季越来越频繁的雨，以及这场酷热潮湿带来的煎熬。

怪天气与“好应对”

2025年4月7日，关于北京大风的舆论开始在小红书发酵。

4月9日，国网北京电力调派了4600多位应急抢修人员在全市分区驻扎，海淀街道办开始组织人手与升降机工具，准备在大风来前修剪树木。

4月10日，北京市气象台发布大风橙色预警，预计11日至12日阵风可达8至13级，山区局地超过13级，并伴有沙尘和强降温。北京各区各部门召开应急部署会议。

4月11日，各大超市开始出现断货现象，共享单车停放点的回收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许多单车要么被拴在树上，要么被就地放平，清华大学里的垃圾桶也被保洁人员围着大树捆了一圈。

图片描述说明：清华大学里的垃圾桶和大树绑定起来（图源：小红书用户小脑斧要努力变强）

12日晚7点，大风将1202棵树木吹倒，一些树枝砸坏了路边停放的车辆。北京全市园林部门累计出动巡查抢险人员近3万人次，北京的日常秩序正在迅速恢复。

13日，大风即将离去，由于预警到位，处理及时，北京未接报因大风引起的伤亡情况。如此训练有素的防风机制，让来势汹汹的异常天气也束手无策，在这场与自然的摩擦中，人类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事实上，与恶劣天气的斗争从未停歇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人们改善环境的热情高昂，面对北京周边一派荒凉颓败的山头和风沙不止的天气，1955年，领导人发出“绿化祖国”的号召。

1956年，中央制定《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纲要》提出从1956年开始，在12年内，绿化一切可能绿化的荒地、荒山。当时有首歌叫《少先队植树造林歌》，其中部分歌词为：“小树林，快快长，要大胆来要坚强，守卫着城市，守卫着田庄，把那些凶恶的风沙阻挡。”

1959年2月24日，雷锋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还在天安门前留了影。古老的北京城变成一座美丽的大公园了，风沙飞扬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空气清爽，风和日丽，有多得数不清的工厂，有幽静优美的大小楼房，有宽敞、富丽堂皇的俱乐部，有日用品堆得像山一样的百货供应大楼。北京是多么的可爱啊！”

图片描述说明：北京的蓝天（记者摄）

据北京市生态环境局，2024年，北京市一年当中空气质量达到优良的天数为290天，鲁迅日记中曾提及昔日的北京“风颇大，风挟沙而昙，日光作桂黄色”，现在这种阴霾天气正在变少，蓝天正在慢慢回归，但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止于应付一场漫长的秋雨、一轮湿热的气流、一次磨损身心的大风。探寻与“旁逸斜出”的怪天气相处的方式，珍惜来之不易的蓝天，为不断加速乃至与自然节奏完全错开的工作时间按下“暂停键”，都十分重要。

网友“moliqianqian”说，虽然逃避是短暂的、虽然在狂风之后可能需要更多的弥补与重建，但这种类似学生时代上课时天空骤黑、暴风雨来袭的兴奋感依然珍贵——失控的时刻允诺人们合法的松弛感，即使只有短暂的瞬间。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岑参在表述与春景错过的失望后，笔锋陡转，他写到：“谁道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银。”

12月7日是大雪节气，北京没有下雪，过去大风与寒潮交替留下的寒意还没有远去，清华大学的学生明白（化名）想和同学一起吃火锅。他说，要散一散怪天气在心中积累的抑郁情绪，朋友和火锅总是少不了的。

许多时候我们的心情和天气的好坏没有关系，而是取决于和谁一起度过阴晴未定的时日。铁凝在《火锅子》中写过一对老夫妻在寒冷的大雪天吃火锅的故事。

他认真地往火锅里投着白菜，她则手疾眼尖地在滚沸的开水里为他捞虾皮。一共才一小把虾皮，散在锅里全不见踪影。可她偏就本领高强，大海捞针一般，手持竹筷在滚水里捕捉，回回不落空。当她把那线头般的细小虾皮隔着火锅放进他的碗时，他隔着白色的水汽望着她，顶多说一句：看你！

有时候，他也想把火锅里的虾皮捞给她吃，但他手笨，回回落空。仅有一次他的筷子钳住个大家伙，不过是一颗红褐色的大料。他就不再和她比赛捞虾皮了，他心满意足地吃着虾皮白菜，忽然抬起头冒出一句：我老婆啊！

北京的怪天气或许会增长人们的疲惫与病痛，但我们仍拥有合理享受它的权利与机会，像铁凝笔下雪天里因火锅而“片时欢笑且相亲”的老夫老妻，也像在寒冬中找到春色的岑参，要紧的是：我们是否依然葆有发觉天气之美的能力，是否有充足的时间与松弛感，让自己自由地徜徉在时节物候的变动之中？

有一天，清华园里忙于琐事的季羡林抬起了头，他在这天的日记中这样写：“天气好得古怪，并没觉到春来了，一抬头，却看到桃花已经含苞。”

参考资料：

[1] 新华网.《秋天真的变短了吗？》.新华网.2025年10月27日

[2] 地道风物.《光速入冬，北京今年怎么冷得这么早？》.地道风物（公众号）.2025年10月24日

[3] 冯雨昕.《北京，潮湿》.人物（公众号）.2025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