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

《再见爱人》：爱人如何说再见

作者：谢一平

夜晚的新疆草原上，王秋雨裹着军大衣同摄影师高美琳闲聊着，等待前妻朱雅琼来拍摄离婚纪念照。寒风瑟瑟中他坦陈，离婚的原因之一是自己“没有时间”、甚至“觉得没有必要”去呵护两人间的情感。“没有时间”这四个字反复出现在王秋雨的口中，他解释自己是因为忙碌才无法满足妻子的要求，朱雅琼期望的婚礼也因他认为“浪费时间”而没有实现。

“你看。”高美琳示意王秋雨转身，朱雅琼身着洁白的婚纱出现在镜头里。两人站在被摄影师借以象征“家的骨架”的鸟笼中心，在王秋雨难得的温柔注视下，朱雅琼红着眼眶追问他：“我漂亮吗？漂不漂亮？”王秋雨垂下眼回答：“穿得很好看。”

朱雅琼与王秋雨的离婚纪念照《我的婚礼》

在事后的采访之中，朱雅琼不住地落泪，回忆起两人领证那天，她精心打扮的妆容只得到爱人一句“你好丑”的评价。而节目中一场迟来的“婚礼”、一句迟到的夸奖，到底能弥补多少曾经的遗憾，谁也说不清。

在《再见爱人》这个节目里，有无数类似的瞬间被相机定格，每一幕都承载着厚重的故事和感情。相爱、相伴、相离，经历凡此种种之后，爱人还能好好再见吗？

难以讲述的“离婚”故事

“国内首档离婚综艺”的创意让《再见爱人》在开播之前就收获了不少关注。没有重磅嘉宾，它的豆瓣评分却高达8.7，登上了一周口碑综艺榜。

以两性情感为关注点的综艺并非新鲜事，目前的各大平台基本都曾涉足“恋综（恋爱综艺）”，主角从素人到明星、从陌生男女到已婚夫妻，模式从“n日情侣”到共同旅行，花样百出。其主要情境无外乎两类：以《心动的信号》《怦然心动20岁》为代表的综艺，重点记录陌生男女走入恋爱关系的过程，一向收视率可观；《妻子的浪漫旅行》等则直接呈现处在恋爱关系中的情侣们的共同生活，今年也拍到了第五季。

《心动的信号》第四季海报

图源@腾讯视频心动的信号

这些节目本质“换汤不换药”：通过打造甜蜜的“cp”，满足受众对亲密关系的幻想和好奇心。至于“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可能涉及生活琐碎甚至爱情消亡，看上去便过于沉重，很难作为生活消遣，以综艺形式呈现。

尽管如此，总有野心勃勃的创作者们试图挑战“不可能”。“离婚综艺”这一概念并非今年首次出现，2019年韩国TV CHOSUN电视台就推出过《我们离婚了》，从“离婚的夫妇只能像陌生人一样生活吗”这一设问出发，分别邀请了结婚26年后才姗姗离婚的国民明星“cp”李营河和鲜于银淑，以及一对更为年轻的、刚离婚不久的Youtuber夫妇，安排他们共同生活三天。或是文化区隔降低了大众的关注度，这部综艺在国内反响平平。比起被引进版权的恋爱综艺《heart signal》系列和今年大爆的《换乘恋爱》，《我们离婚了》受到的关注显然不高，这似乎进一步印证了，离婚综艺并不是一个好处理的题材。

在《我们离婚了》的豆瓣页面，高赞的短评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恐婚”“不想结婚”等字眼。离婚这件事除了盛满了伤感、恐惧之外，就没有其他值得讲述的内容了吗？

《我们离婚了》部分热门豆瓣短评

图源豆瓣

《再见爱人》的导演刘乐显然不这么认为。在一次采访中，她甚至说自己希望“观众看完整季节目，也许会觉得婚姻没有未知中的那么恐惧了”。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选角是第一个难点，不论是蹲守民政局的离婚夫妻，还是询问亲友同事，得到的都是对人们的不解和抗拒。谁也不愿将伤痛袒露于他人、尤其是镜头面前，让自己的伤心事成为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愿接受播出之后可能遭到的非议。因此导演组需加倍小心，就像刘乐所说的，展现真实的裂痕，但不“消费伤痛”。

幸运的是，我们最终能在节目里看到这一份真诚。

节目邀请了三对分别处于离异、离婚冷静期和婚姻危机状态下的爱人，安排他们一同踏上一段为期18天的旅行。这六人中有模特、演员、主持人、曾经的歌手及编剧，或多或少与娱乐圈有些关联，在镜头前较普通人表现得更为自然，但也都没有流量明星的知名度，不会让某一个人的光芒盖住彼此之间互动的精彩。

三对夫妻之间的气氛各不相同。婚龄十年、离异一年的郭柯宇和章贺在第一期登场时相顾无言；刚办完离婚手续、正处于冷静期的朱雅琼和王秋雨却常争锋相对，话语中屡屡透露对对方的不满；唯一一对还处于婚姻关系中的佟晨洁和魏巍在第一期则表现出如胶似漆的甜蜜。

六位嘉宾（从左至右依次是王秋雨、朱雅琼、KK魏巍、佟晨洁、郭柯宇、章贺）

而随着旅程的展开，细节在镜头前无所遁形，嘉宾们试图隐藏的矛盾、闭口不谈的情感，循序渐进又无可避免地如手中沙般流泻出来。

退出“围城”

就节目中两对离异夫妻来说，分开都是由女方提起的。朱雅琼在大学时期爱上了比她年长十岁的王秋雨，近二十年之后却率先提出离婚。在第一期介绍各自婚姻状态的采访里，朱雅琼说，她给自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发现自己并不幸福，深思熟虑后作此选择。而另一边，王秋雨虽然也承认两人婚姻中的诸多摩擦，却仍觉得二人关系“相当的完美”。

这样的错位，也出现在另外两对爱人身上。相比章贺对于两人之间“问题出在哪儿”的耿耿于怀，郭柯宇看上去已全然释怀；而在节目开始魏巍乐呵呵地对着镜头说“咱俩（没有问题），可以回家了”时，佟晨洁只沉默不语。

在传统观念中，女性被看作更“需要”婚姻的那一方，现实生活里，女性似乎也面对着比男性更大更急迫的“催婚”压力，就像节目中几位观察员提到的，“社会时钟”会提醒人们什么时候应该步入婚姻，而它显然更吝啬留给女性的时间；当她们出于各种原因真正进入婚姻后，可能会感受到比男性更强烈的压力。

节目中，郭柯宇正是在“社会时钟”的催促下，觉得“是时候走进一段婚姻”了，便与章贺闪婚。但之后的生活并不如最初设想的简单，他们逐渐无话可说。这样沉默地过了十年，郭柯宇提出离婚。在《人物》的采访中，她回溯了离婚前几年与病痛抗争的经历。这场病促使她从只有妻子、母亲两种角色的生活中跳脱出来，决定“我属于我自己了，我要跟自己对话了”。

观察室嘉宾讨论“社会时钟”

离婚不可阻挡地变得寻常。从2003年到2019年，我国每年的离婚登记人数和离婚率都处于增长状态，2020年由于疫情和离婚冷静期制度的影响，离婚登记人数较2019年有所下降，但依然达到了373.3万对，约占结婚登记人数的一半，这意味着每两对迈入婚姻殿堂的夫妻中，就有一对离开这座“围城”

像恋爱综艺满足人们对亲密关系的期待、婚姻调解类节目提供处理两性关系的参照那样，或许正是现实的需要催生了这样一档节目。

从其他国家的先例看，如今中国离婚率的上升并不是偶然。社会的飞速发展往往会伴随着离婚率的提高：工业革命之后，英国家庭离婚的比例曾大大提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女性运动发展，女性工作机会增加，美国的离婚率也大幅增长。过去的十余年，对于中国来说，也是经济、思想快速发展的时期，人口流动性较大，传统家庭结构受到冲击便不足为奇。

我国近几年离婚率呈上升趋势

图源腾讯新闻

随着离婚变得普遍，大众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星离婚的热搜下不再是大片惋惜，反而多是为离婚当事人——尤其是女方——做出这一决定叫好。网络环境展现出对离婚这件事的高度宽容，但现实并非如此轻易。繁琐的程序、物质的考虑、子女的抚养权及双方的情感纠葛都证明，离婚不会是夫妻两人一拍脑袋就能完成的程序。

节目中，朱雅琼将年幼的儿子交给父母照顾，自己动身前往民政局。路上，她说起父母还不知道自己离婚的决定，并复述了与母亲的一段对话，“以前我提出这个事情的时候，她说：‘你这样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子会不幸福’，我说：‘妈，你是想我不幸福还是想要我儿子不幸福’。”讲到这里，她第一次在镜头前哽咽。显然，哪怕已下定决心，她也无法真的不在意家人可能因此受到的伤害，无法全然如观众一般将离婚看成一场值得庆贺的解放。

痛苦固有之，但“断舍离”的本质目的，在于“舍”后所得。如朱雅琼在采访中所说：“结婚是不是为了幸福，我不知道，但离婚一定是为了幸福。”不管男女，当一段关系或者一份感情已经牵绊住了我们追寻自我幸福的脚步，分开未尝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们对待感情的方式

第三期播出后，一组魏巍评价妻子佟晨洁为自己做饭这件事“其实是我在努力让她照顾我”的截图被疯狂转发，评论中几乎都是网友对魏巍这一番发言的吐槽。接下来的第四期中，魏巍因为不满大家的态度而愤然离席的情节再次以同样的姿态被“骂”上了热搜，这几乎是这档节目最“出圈”的两个瞬间。

登上热搜的争议片段截图

截图，对于没有时间完整观看单集超过一小时的综艺节目的人们来说，是了解嘉宾关系和节目亮点最便利的方式。无数综艺都遵循着如此的套路，凭借一张某个嘉宾金句频出的截图、一段戏剧性冲突集中的cut（视频片段），得到无数转发和讨论。不止综艺，自媒体时代，人人都能通过网络以三言两语若干图片分享自己的感情问题，轻松收获一群同仇敌忾的陌生人。

奇怪的是，每天浏览着五花八门的情感故事，我们对于亲密关系的理解却并没有随之丰富，反而坍缩成一个平面。这些故事里，常常会出现满是道德瑕疵的“渣男渣女”，或是像上述片段中的魏巍一样让人“血压飙升”的角色。

这类故事几乎不见情感，只有对错，让看客做出截然二分的是非判断的同时，也抛却了更为幽微复杂的语境，给人们营造了一种错觉：似乎感情的失败总能归咎于某一方。我们几乎忘记了，在我们的爱情想象还主要来自书本和影视剧的年代，人们是如何对宝黛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着迷，又是如何被程蝶衣人戏不分的痴情所震动。不难想象，这些深刻动人的爱情故事，若是落入现下流行的情感话语中，必然逃不开“渣贱”之类的负面评价。

魏巍微博评论区中多是网友的指责

图源微博

而感情中一定会有一个“罪人”吗？节目中的三对（前）夫妻，都不是因为某一方变心或第三者插足这种道德上的错误而考虑结束婚姻。嘉宾章贺自己来参加这个节目，也是为了找到这样一个所谓的“原因”，他多次袒露自己的不解，好几次六个人谈心时，他都以请教难题的姿态问大家，为什么郭柯宇在朋友面前和她在自己面前的状态不一样，困惑为什么自己似乎未曾在婚姻中得到应有的关怀，执着地追问郭柯宇到底有没有爱过他……但总是没人能给他一个真正的答案。

终于在一个晚上，章贺与郭柯宇单独聊天，他再次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咱俩之间有时候说一些问题，怎么就说不下去呢？你这十年到底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觉得我不足以理解你（所以才不与我沟通）吗？你对我们这十年婚姻是怎么看的？……

一向平和的郭柯宇都忍不住急躁地说：“你好奇的地方，并不是说，我知道答案，我故意不告诉谁。”十年的婚姻与陪伴，纠缠到最后，身处其中的两个人都已经找不到解答。

章贺“质问”郭柯宇

比起章贺和郭柯宇，王秋雨和朱雅琼之间的问题则更加明显。在前几期的节目中，王秋雨的表现引发了观察室嘉宾的许多不满。在朱雅琼的描述中，他显然称不上一个合格的爱人，他在女友因为孤单打电话给他时责骂对方，会因为工作只留给爱人一分钟的拥抱。如今面对前妻这些显然带着情绪的讲述，他依然只是“呵呵”笑着，坚持着自己的那一套“理性”的逻辑。但同时，王秋雨会毫无怨言地回应朱雅琼的求助，在离婚后依然去帮她搬家，在她对搭帐篷束手无策时自然伸出手，在茫茫沙漠里帮她找丢失的相机……大是大非的判断之外，感情有更多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