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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
《烟火人间》是一部由509位普通人“共同主演”的电影,主创团队放弃了传统众创电影的影像征集过程,从快手平台的5万多条民间素材中挑选出800多段影像,并用这些与手机界面等比例的竖屏内容填充16:9的横向荧幕,构成了一幅“手机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导演孙虹称,这些“自己记录自己”的用户影像,“拥有比真实更真实的力量。”中国纪录片学院奖认为,这种真实使得电影成为普通人共同书写的“一部鲜活生动的平民史诗”。
而心理咨询师David看完电影后说:“这部电影有疗愈性的部分,它在‘赋能’。”人们的许多担忧——职场的压力和生活的重复,失去联结的孤独,离家千万里的漂泊无定,都被这部电影照亮,又一一缓解。
不再害怕成为「螺丝钉」
电影《烟火人间》上映的第14天,David联系了徐汇区的一个放映厅,邀请50位身在上海的观众免费观看。
David是个心理咨询师,2019年留学回国后,在上海开了一家心理工作室,主要提供心理咨询业务,也会组织一些文化艺术类活动。来找他做咨询的人大多面临着焦虑、抑郁等情绪管理问题,其中有十几岁在海外留学的少年,也有二三十岁的都市白领。
导致焦虑的因素有很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由,“催婚的亲戚、bossy manager(专横的上司)、没有边界的室友……很多状况下,我们都在和这个世界抗衡。”David说。
电影中有个镜头,左边一屏是一群鸭子往前跑,中间一屏则是赶着上班的打工人,人和鸭子在这一刻拥有同样的焦虑与速度。喜剧式的拼接让在场的观众都感同身受地露出笑意。
放映现场,David聆听观众发言
图源受访者
在映后交流中有人说:“感觉现在大家都很拼命地在工作,不太能享受生活。”
David随即问在场的人:“有多少人感到工作很累?”十几排的观众席上有一半人举起了手。
职场一直是当代人疲劳和焦虑的一大主要来源。豆瓣“上班这件事”小组有90多万组员,职场带来的迷茫和困扰成为最主要的话题,得罪领导、搞砸同事关系、被迫减薪或离职,似乎超越了地域和职业,成为打工者的共同体验。
导演孙虹在电影上映后收到了很多观众反馈。一位建筑从业者说,自己因行业的下行而内耗、徘徊太久,“浪费了好多时间在选择上”;有文字工作者特意加她微信,告诉她“我们这种长期伏案的人一直很害怕成为体系中的螺丝钉,我最近在换工作的状态中更是焦虑于此”。但他们都说,在电影中感受到了“努力生活的力量”。
上海的一次放映结束时,一位女士很腼腆地走过去打断了孙虹与朋友的聊天,非常笃定地对她说:“导演,你的这部作品能治抑郁症。”随后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多交流什么,对方就匆匆离开了。
孙虹一直记得那位女士看向自己的眼神,她想,电影的力量感或许来自于那些身份各异的普通人在镜头中呈现出的积极的生活态度。而David认为不止于此:“精神疾病的产生,源于一个无法与自己和他人建立良好关系的、片面的、非黑即白的状态,大多处于‘神经症’阶段的都市人,就是正在渐渐变得片面和偏激的路上。而电影能让人看到生活的多元性,看见‘我’作为主体的可扩充性。”
河北沧州的卡车司机宝哥在路边就地支锅开火,用卡车轧开冻住的驴蹄,高速堵车或等待配货时也能顺手和面切菜;开船的冯玲玲和家人经营着长达60米的货轮,两个孩子尚未学步就先在一次次托举中上了船;“搬砖小哥”石神伟在水泥砂石和未完工的混凝土结构中练成了“健身达人”……这些都是都市上班族们未曾涉足的生活,映照出个人价值的多样性。
这让David感叹于自己的生活之狭窄:“虽然作为咨询师听过很多故事,但没有目睹过这么真实的人生样貌,只停留在叙事的层面。”
图源:快手APP@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开船的大橙子、@搬砖小伟
不再孤独
看完电影后,David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发现我是渺小的,与大家是有共时性的。原来我的酸甜苦辣,是和很多人共享的,心里就多少有了慰藉。”
在精神分析学中,共时性是指两个或多个毫无因果关系的事件同时发生,其间似乎隐含某种联系。这种联系可能带来意义,使人产生情感上的震撼,提供某种领悟或生活前景,从而成为摆脱心理困境的潜意识动力。
David说,很多找他咨询的人都感到孤独,但这种感受在电影中很少出现。巨大的分屏荧幕同时呈现出了若干种互相独立而又相似的生活,“他在开车我也在开车,他在编织我也在编织,他在种田我也在种田”,这就是显化了的共时性。
北师大教师尹一伊认为,集合个体的自我叙述,能重新让多元的生活被“看见”。在短视频平台上,一个屏幕里就是一个“他者奇观”,但当横屏中的五个竖屏上同时呈现出在山河道路上开车的卡车司机、在水边用力抛出渔网的渔民,“奇观”式的个体就形成了人群,文化也终于归于生活方式本身。
对多元生活方式的认知,让个体与视野之外的他者重新联结。分享会中一位观众讲:“卡车司机们一起开着手电唱歌的场景,还有春运的车厢里大家一起欢声笑语的片段,会有很强的集体能量,让我感到群体的意义。”这样的联结成为自我人格结构与价值的证成基础,打破了“现在”的事件认知模式,稀释了社会竞争中的存在性焦虑。
影片中的「共时性」
图源:电影主题曲《人间值得》MV
“我的督导曾经跟我说,过程就是结果;但我们现在更多的是,直接要一个结果。”David顺手拾起放在一旁的圆珠笔,“就像拿到了一支笔,或者买下了一部手机。”可是这支笔从何而来,如何被他人使用,往往都不为人知。
这意味着过程的缺位。而在《烟火人间》中,“过程”可以被看见。
在影片中,衣服不再只是衣服。棉农的种植与采摘,棉厂女工们的劳动与嬉笑,手艺人的布料裁剪与制作,都是一件衣服背后的层次;女孩驻足在夜色里看着橱窗中的婚纱,男女老少穿搭各异地走在城市街头,农村的年轻人“零成本”拍出时尚大片……这些又写下一件衣服居于大众眼前的故事。
建筑也不再只是建筑,从一块砖头、一抹石灰、数台吊车,到几十位工人由低到高一层层登上外围结构进行作业的日夜,人的工作高度随着楼层逐一完成而增加,城市也在劳动者们铸就的地基上拔地而起。
工地上的高空作业者
前前后后的故事带来厚度,为每一个目力所及之物提供了“多于它的叙事”,因此提供了高于其本身的价值。
David描述,从“叙事治疗”的角度来说,在做咨询时,有人会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爸爸是个坏人”,而这是片面的。叙事的过程将这句话变得丰富,可能是“他经常会贬低我”“他对我非常苛刻”,或者是更深入、甚至挑战原本知识结论的细节,比如“有一次我难过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但买了糕点递给我,说你吃一点”。
他说,做咨询也是帮助人们觉察埋藏在事物结果之下的过程,在对“过程”有所认知之后,人们会变得更加宽厚、有承载力。“这就是这部电影有疗愈性的部分,它在‘赋能’。”
不再畏惧远方
《烟火人间》分为五个单元,衣、食、住、行、家。对于前四个部分选取的很多视频素材,其实很多人并没有太多熟悉感,毕竟雨天的麦田、入水的鱼鹰、夜宿加油站的大货车,都不是都市的寻常景观。
但“行”万里路的最后,人们兜兜转转皆回到“家”中,影片内外人们的情感经验也归于一致。
“我们做片子的时候,希望在‘他们’与‘我们’之间建立联系,回到温暖的熟人社会,那‘衣食住行’与‘家’就是最大公约数。”导演孙虹说。
东北的贴饼子、南方的炒年糕,塞满年货的车后备箱,拥挤而辗转的春运归途……共同的经验带来更深入的共情,让生活方式相异的人们从根本上彼此理解和联结。
春运
图源:电影主题曲《人间值得》MV
放映交流时,David抛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此刻,你最想见谁?”
无一例外,大家都说起了自己的家人。有人想到外婆,这位温暖包容的女性一直照顾着全家人,不论是相对困难的过去还是足以安享晚年的当下;有人想到同样作为城市建设者的父亲;有人期待与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相见,满怀希望地聊一聊新一年的工作目标和生活规划。
看完电影的第二天中午,两场活动的间隙,David也给住在疗养院的奶奶打了个电话。平时拨过去,两人可能只是简单说上两句,但今天他们聊了半个多小时。“我想多听一听她最近怎么样、身体状况如何、有哪些担忧”,他说。
奶奶状态还不错,他稍稍放了心。从工作室到疗养院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来回就是三小时,他很难常去看望。都市工作节奏里每小时都要计较和利用的惯性,使得人们匀给家人的时间越发“精打细算”,但这并不代表家的地位有分毫动摇。
在时代性的不确定性中,家庭和家人提供着独一份的稳定感。都市年轻人在漂泊、租房、打工的大多数时刻,只能自己给自己兜底,近乡情怯之下,“家”反而越发成为人们心里被珍视和保护的地带。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家园是中国人情感追求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孙虹说,“外出奋斗的人们回家又离家,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他们中的每一个其实都是为了心中的故乡在拼搏。家是精神和情感的归宿,它让在外漂泊的人不再畏惧远方,它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要去追求‘衣食住行’的生活。”
于是,再多的焦虑、烦恼、困惑,都将在匆匆临近的春节前夕,随着第一声乡音入耳而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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