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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
2016年3月17日,付林被海淀检察院以“涉嫌贪污罪”刑事拘留。
2017年5月28日,海淀法院正式立案。
2018年9月20日,北京海淀检方要求撤回对付林的起诉,法院作出裁定予以准许。
9月26日,清华大学。淅淅沥沥的小雨停了,起了些风,吹得云开雾散,天很蓝,阳光暖熏熏的。
清华大学旧土木工程系馆夹在清华学堂、草坪和二校门间,显得质朴而平和,付林的办公室就在系馆二楼。
2002年,付林建筑学院博士后出站,正式成为清华大学讲师。他的博士生导师江亿建立研究所,整个团队一起搬了进来,待到2005年节能楼建成,才又陆续迁了过去。相比那边与研究团队共用的“工位”,这里是付林“写点东西、和学生聊聊天”的独立空间。
房间不到10平米,摆设只有一桌、一椅和一排靠墙的文件柜,柜里摆满专业书,之间矮下一截的是本《英汉大字典》。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的尘粒。
付林向保洁借了拖布,他的个子很高,拖地时几乎整个身体都折了下去;他的模样没有变太多,笑起来时眼睛还是会眯成一道缝,只是两年前圆圆的两腮如今不见了踪迹。
独享空间,对于重获自由的付林来说,是一件难得的事。拘留所里,30个人同住在不到40平米的房间内,从度日如年、每天“盼着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到“搜刮”牢内不多的玄幻小说、英文词典来读,付林经历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恨不得撞墙”到“学会平静”的心态变化。
2018年9月20日,付林在看守所接到了来自法院的电话,通知他去取诉讼材料。
9月21日上午10点,付林来到后山法院,得知撤诉结果,工作人员将决议书递交给他,请他签字。
同一天,妻子曲燕来接他回家。走出铁门,夫妻两人高兴地给老人打电话、报平安,和律师说明情况,与好友、亲人通信。
次日,付林回到清华大学,开始工作。
访谈的两个小时内,付林接到了四通电话,分别是法院询问是否上诉、赤峰富龙方面询问技术问题、妻子询问第二日的体检之约及清洁供暖标准制定会议的催促。
囹圄之下
《清新时报》:看守所中的生活不易,您是如何平复心态、坚持度过的?
付林:第一个星期,我是懵的,但很有信心,觉得自己肯定能出去。之后,就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盼。一次次失望下来,我开始怀疑。那段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憋在这个屋子里出不去,控制不住地想要站起来撞墙。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半年,后来我告诉自己急也没用,只能伤害自己,要学会平静。
在看守所里,每天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就看点里面能找到的书,玄幻小说、考古故事之类的。也有刑法案例,我就自学。我算过,如果被判无期,加上减刑,服刑15年,可以出狱。出来或许还能干事。干不了事情还可以陪陪家人,和家人旅旅游,享受一下人生。那时不知道老人还在不在,不过孩子应该还在。这样一想呢,我就告诉自己,15年也就忍了。
那时候我会思考啊,你说是得癌症好呢,还是背负罪名在看守所里挨着好?是被汽车撞死好,还是现在这样好?我自己的观点是:如果没有罪名的话,我现在死了都行。但家里人一定希望我活着。我就和身边的犯人们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大家讨论吧。讨论一讨论呢,我的心里也释然一些。
《清》:在您失去自由,甚至做最坏的打算时,想到事业、家庭,有无深感遗憾的事?
付林:
我回想起来啊,这一路走来,遗憾、后悔的,或者说是希望弥补的,就是没能多陪陪家人,这也是我至今的一个心结。
我儿子比你们小点,1999年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刚开始也想瞒着,后来也是瞒不住了,才让他知道,告诉他坦然接受。孩子也挺懂事的,他通过我爱人给我写信,告诉我要坚强,他自己也会坚强。我想通过这件事,他也成长了不少。
他成长的过程中,我陪伴的比较少,因为平时特别忙,他小的时候又是我们最艰苦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是有点后悔。看操场上那些孩子们,都有父母陪着,有父亲陪着,我就特别羡慕,就想到当年陪孩子陪得太少,很遗憾。
在看守所里我就想,出去以后,要花更多的时间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但是现在出来之后,我理性上虽然觉得不应该再去拼得不顾家里,但现实生活中,又做不到。
比如今天,我中午想陪爱人吃饭,可是要制定清洁供暖标准,需要开会,下午又要开会,一会儿还要和学生交流,晚上又要讨论一个课题,这些事都是一件接着一件,你不做还要往后推,就把事情耽误了。
以前我也不管,就是拼。经过这次的事,我也很想和我的爱人去海边,或是一个深山老林里,静静地待上半个月。可我其实……现在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办。
以前说实话,更多的是一种情怀,就是“我要报效国家、报效社会”。有时候我爱人也说,你这人脑子,都是几十年以前的想法。可我觉得,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吧,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有担当,一个是社会担当,一个是家庭担当。这种情怀现在还是有的,但可能要接受一些教训,要反思。
《清新时报》:法院宣布撤诉裁决通过的时候,您心情如何?
付林:很平静,没有很意外。但当白纸黑字的决议书真正拿在手中,一字一句地读下来,就想起了这两年来的历程,还是很感概,签字的时候有点激动。
得知这个消息,我爱人比我还要高兴。其实,我自己虽然失去自由了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很难过,但难过和困难是两个概念。我爱人呢,在牢狱之外,面对着更大的困难,因为她要担负起拯救付林的责任和任务,一定很无助,很煎熬。所以,这个胜利的到来对她来说更加不易。
产研之困
《清新时报》:如今在工科领域,和企业合作时,如您的团队和双良合作类似的遭遇,是否普遍呢?
付林:
不算个例。从整个大环境来看,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你要在社会上做大事,推广的过程中光有技术是不行的,要有社会支撑。
就像你抱着一个大金娃娃走在街上,你不怕不仅金娃娃丢了,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吗?
要有一个健全的体系保护你。真正要做正事,就要受到保护,这样别人才不敢侵犯你;你做歪事坏事,就要受到打击。这种社会氛围才行。
《清新时报》:
再和社会资本合作,有哪些经验教训?
付林:
我觉得,技术的推广和应用,还是要社会上擅长于此的企业来做,可能对我们的保护会更好。但是有一点,就是这个企业在做的过程中,他能不能做好?能不能把我们的技术真正的做到位?大部分是不行的。
当初我们逐渐淡出,就发现这个事其实做歪了,好多人就说,付林弄这个不行。因为有的人追求短期的利益,有的人对技术的理解不到位,就会走偏。所以对于这种综合性的技术,我们直接参与进去,做到了,大家都认可了,再撒手,会更好。我现在就是放手放得太早了。这个过程中,最膈应的是你自己啊,大家都对你进行攻击,各方面对你也不理解。怎么办呢?现在似乎也没有体制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新生之始
《清》:
您目前已经开展科研工作了,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付林:
离开前的一些项目,有些由于技术和投资方面缺乏支持,处于停滞状态;有的在做,但很缓慢,有的做了又做偏了,我回来后也在纠正。同时,某一个电厂方面,也有很多程序、手续上的问题,还需要完善。
我现在在做的,是北方地区清洁采暖。2016年,我失去自由时,中央开会讨论,专门研究了供暖成为北方地区冬季雾霾主要成因的事宜。
现在,我们围绕应该如何合理制定最高路线,去看原来研究的成果该如何优化,从而产生社会效益,为国家节能减排做贡献,包括我们已有的技术该怎么去完善、合理应用,让大家更多去接受,避免国家遭受损失。
另外,是有一些新的想法、思路,要去探讨怎么展开研究,让其尽快变成成熟的技术。包括太原、济南、石家庄等地,都要开始使用这些技术了。这些都是很大的项目,我们目前只能做前期方案,也很艰难。
《清新时报》:
您在生活上有什么下一步的规划吗?
付林:
这个没有细致规划,但我是想有所规划。家里的老人为我担忧,身体、情绪很受影响。我希望能多陪陪老人和我爱人。
但实际上,很难实现,刚出来没多长时间,工作上事情很多,压力也大。
其实你说,这些事情,不干,对我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大的损失,或许反而更好,可以多陪陪家人、享受生活。
但我……说实话,如果技术路线走偏了,损失会很大,最直接的就是投资失误,造成的都是以亿为单位计算的损失。这样,你说痛心吗?很痛心!也着急。这是本能的。也不是说自己有多高尚,就是觉得这个事该去做,是义不容辞的,不做,你就觉得心理上说不过去,所以必须要去投入精力。
《清新时报》: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您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付林:
还真没有。好像没有这个时间。就像以前,我爱人叫我下午一起去看个电影,我都觉得真浪费时间。
《清》:您没有想过去上诉吗?
付林:
这个事情呢,我觉得是一种无奈。你说谁错了?公检法的同事,无缘无故也不会故意去整我,他们就是工作,换一个人,也是这么干,我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程序。
法国一个科学家说过,除了数学之外,没有对与错,没有真正的所谓真理。他的意思是什么呢?一加一等于二是没有什么含糊的,而物理公式是推出来的,推翻一个经典的,是人的认识问题,何况社会,何况法律,何况法律之外的人呢?
我没有很多的怨言。对于双良这种无良的企业,只能说这种小人在社会上确实存在,他们做的,虽然说十恶不赦,但也是一个社会现象,我们能做的,是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想想怎么更好地去生存发展,去把工作做好,把家庭和身体都维护好。
我们一个人不可能去改变社会,但我们能为社会做贡献,最起码,我相信我这个事情能推动司法的进步,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我的行业里能够做出来一些成绩,能产生社会效应,能为社会留下贡献。
唯一让我觉得比较挫败的,就是家庭上,没有花很多时间陪家人。在物质上,给孩子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但我或许能做得更好。我在正方面想再努力一下。
完整的人啊,是一撇一捺,你光这边行,那边不行,是不行的。
相关媒体曾报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科研经费”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共获得287个结果,其中有34份判决书与科研人员犯罪有关。
这34份判决书中,科研人员被判贪污罪的占比62%,受贿罪的占比18%,同时被判贪污罪和受贿罪的占比9%,而贪污罪加行贿罪、贪污罪加私分国有资产罪、贪污罪加滥用职权罪、贪污罪加诈骗罪等4种情况各占比3%。在犯罪主体方面,有74%的犯罪主体为科研人员(25人),另26%是与科研相关的行政人员。在科研人员这一主体中,又有68%是高校教授(17人),32%是科研院所人员(8人)。
在技术研发成功成功后的推广过程中,付林曾先后与清华同方、清华规划院、清华大学技术转移院等单位谈过合作,希望技术能在清华平台上进一步产业化,但都没有成功。
2017年12月28日,《清华大学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建设方案(精编版)》(以下简称《方案》)正式发布。其中提到,在提升科学研究水平上,将完善经费筹集和资助机制,加大学校自主科研、学科建设等可自主支配经费投入基础研究的比例;在推进成果转化方面,面向产业和区域发展需求,深化产教融合,汇聚创新资源,强化知识产权保护与运用,优化科研成果转化渠道,健全科研成果转化管理体系。
“应该再给科研人员一点更大的自主权。我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你给一个任务,觉得这个事儿值得干呢,就拨钱,具体怎么花我不管,就一个原则,你给我成果受益,别弄到自己兜儿里去,该买点什么,不管你,但是必须把钱花到这个地方去,别花到别的地方去。干好了交差,真正没干好也就没干好。”说着,付林的眉间拧起一道棱,他身体前倾,双手期待地握在身前,目光有些迷茫,又透着些许坚定。身后,窗外的树冠葱葱郁郁,在飒爽的秋风中微微摇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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