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烟头引发的革命

新闻故事:一场烟头引发的革命

2016年年底到2017年初，“烟头”似乎成了古城西安大街小巷最热门的网红词。

过年回家，我与父母上城墙上看灯展，“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标语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城墙上:每隔五十米就竖立着一副两米高的印有标语的条幅，每隔几个灯架上新装着长方形盒子状的“灭烟处”，上面同样印着这十个字，再走几百米，一个约2*3米的大展板标明着此处为“指定吸烟区”，与这几个字同样醒目的还有“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字样。

景区对烟头的突然重视，可能出于旅游环境改善，我并没有多想。但平时走在街道上，发现“烟头不落地，**更美丽”的字样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视野中:垃圾桶上贴着这句标语，路边草地中这句话也取代了“请勿践踏草坪”，住宅小区挂着大横幅，人行道路上还经常看见“烟头巡回车”，这让我有了些疑虑:怎么忽然之间，大家都开始跟“烟头”杠上了?

第1章 捡烟头的书记?

果然没过多久，我就从朋友圈、新闻中得知，这次将小小烟头推上风口浪尖的，正是刚刚从浙江省调来西安的新市委书记——王永康。

2016年底，西安新上任了一位市委书记——王永康。这位书记12月9日从浙江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部长的位置上空降西安。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永康书记来西安不到一个月，第一把火就烧了起来，这把火的主角就是“烟头”。

据西安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官方微博“西安发布”称，平安夜12月24日傍晚，王永康书记暗访城墙景区环境卫生清洁工作，三个多小时绕城墙步行一圈，亲自捡拾烟头27个。

1月1日元旦当天中午，王永康在大唐芙蓉园内步行一小时，捡了9个烟头。

1月9日上午，王永康又一次用一个小时徒步检查省政府周围环境卫生情况，捡到56个烟头，并对“中心城区对烟头革命的意义认识不深刻、落实不到位”等问题提出批评。

三次捡烟头之后，中国青年网发表评论将王永康称为“捡烟头书记”。“捡烟头书记”此举一出，坊间、网上议论纷纷，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各区县领导也纷纷响应书记号召。

12月25日上午9时，曲江新区组织全区4500余名干部员工，分别在大唐不夜城、大雁塔南北广场、大唐芙蓉园、曲江会展中心、曲江海洋极地公园、城墙景区、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临潼芷阳广场、楼观道文化景区等景区、街区、社区、商圈开展了“捡烟头、大擦洗”活动，大家对道路、地面、草坪上的烟头、杂物等垃圾进行清扫，对墙柱上的“城市牛皮癣”进行擦洗。

据陕西法制网报道，1月14日上午，西安市碑林区委书记董劲威，放弃节假日，带领机关工作人员上街捡烟头，拾垃圾。

据澎湃新闻报道，城墙西门的游客服务中心还推出活动，10个烟头可以兑换小礼品，礼品大多是便利贴、钥匙扣一类的小物件。

据华商报报道，碑林区城市管理局还设计出烟蒂袋免费发放给市民，烟蒂袋约8cm×8cm大小，由pvc材质制造，内里为防火铝泊阻燃材料，背面印有“烟头不落地碑林更美丽”字样。

烟头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身边周围生活中或大或小的变化都被西安市民们看在眼里。

“表姨的单位春节放假期间要员工轮流上街捡烟头。一票中小学学生老师上课时间上街捡烟头，雾霾天不停课，但是为了捡烟头却可以。朋友的家长在单位向同事收集烟头，只因家里有亲戚是环保部门工作的，有捡烟头的指标，捡不够数要扣钱。晚上去唐延路散个步，公园里成群结对的黄马甲捡烟头，比散步的人还多。大街小巷竖起了’烟头不落地，西安更美丽’的标语，卷挟着雾霾的风一吹，满城红旗飘扬。在原有的垃圾桶旁边，一夜之间竖起了新的专门放烟头的新垃圾桶。满城开挖的地铁工地围挡上，代替原有的年画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都是各个区的决心，’烟头不落地，雁塔/未央/碑林/新城/莲湖/高新更美丽’„„”张明从小出生长大在西安，如今在北京上大学。春节过年看到身边的种种，转发了一篇名为《小小烟头揭开西安官场众生相慵懒蠢闹剧下谈何追赶超越》的微信推送，并在朋友圈里这样说到。

为了了解到更多人的看法，我在距王永康书记城墙捡烟头后两个月再次回到西安。

“市委书记真是没事干了!不真正为老百姓着想干点实事跑去捡烟头，形式主义!你说西安这交通拥堵该不该管?雾霾该不该管?”在前往城墙景区的出租车上，我与司机马小亮聊起了书记捡烟头的事情，他指着窗外灰蒙蒙的雾霾天说，而此时我们在车上堵在一个十字路口已经等了近五分钟。

“这种宣传根本没有用，也就只能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说他花了大价钱做那些标语贴的到处都是，听说一个要600多呢，大风一刮坏了倒了就被扔了，有什么用?”说着，马小亮抄起手边的黄瓜啃了一口，“我的看法就是，市委书记没本事才管烟头呢!”

下了车，我从南门永宁门，也就是王永康书记城墙捡烟头的城门登上城墙，两个月前城墙上挂的条幅已经撤了一些，但“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标语在城墙上仍然十分醒目。在这里我遇到了在城墙上散步的曹大爷。

曹大爷一直关注着新市委书记上任以来的一举一动，我刚说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他就脱口而出王永康的名字。在他看来，书记的“带头示范作用”值得肯定:“现在西安街上烟头明显少了很多，书记这一行为对社会有积极影响，就应该肯定!”

“那有人会觉得有点形式主义呢?”

“领导哪怕办成一件事情，也比不作为好呀，西安烟头少了环境卫生上去了，这也是政绩!现在好多领导一天就知道指手画脚训斥手下，书记干了实事就是好的!”曹大爷竖起大拇指说到。

“我感觉这就有点无聊了，”坐在城墙上的椅子上休息的李大爷，平日没事经常在城墙上溜达，就他的感觉城墙上环境卫生确实有所改善，但同样对这场烟头革命保留意见，“捡烟头可以提倡，但是这样就搞得太过火了;提倡文明出行、爱护环境卫生是可以的，号召干部、员工甚至学生在街上捡烟头就太过分了;为了烟头这种小事情弄得全民皆兵，有点太过了;(书记)应该关心一下老百姓的生活，这样做有点浪费资源浪费人力。”李大爷看到过很多带着红袖章的人在街上捡烟头，他表示自己身边的人都持同样的意见。

更多市民则倾向于结果导向，王大伯刚退休不久，我在城墙下的公园里碰到他在一个人听着新闻广播。他自身感触很大，所以非常肯定这场烟头革命:“西安城市面貌变化真的很大，卫生明显改进了不少，而且我自己和身边的朋友确实也变得自觉了。”王大伯所住的院落是市政府为回迁居民建的最早一批房子，长久以来缺乏管理也没有物业，院子里脏得难以下脚，“过年之后就整治得特别干净了，所以我觉得特别好!”而后来我发现，这些由烟头革命连带出来的院落整治工作又成了另一群人的心头之患。

同样对西安城市环境改善感触很大的还有曹阿姨，她退休后没什么事，就经常在城墙公园里待着:“书记捡烟头的事情我倒是没听说过，但最近标语确实挂了好多，我还看见好多人在街上捡烟头，边捡边有人拍照!”曹阿姨所说的正是很多市、区政府及下辖部门组织干部上街捡烟头的事情，“这就是想提高公民素质吧，我觉得挺好的!就是想建议一下，挂标语太表面工作了，多教育教育中小学生才更有效。”

还真别说，这场“烟头革命”之风确实刮进了中小学校园。我在城墙上看到了保洁员刘阿姨迎面走来，当我提出聊聊烟头革命时，她拉着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快来坐下，我给你慢慢说!”

“这么一搞还真起作用了，游客素质明显提高了，而且我孙子也受教育了!”上周末刘阿姨带着孙子来上班，孙子就蹦跶着在城墙上捡烟头，嘴里念叨着“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看着奶奶惊讶的表情，他说:“我们学校也有标语，‘垃圾不落地，校园更美丽’!”

“后来我们去逛超市，看到了像烟头钳一样的夹子，他就吵着要买来捡烟头，你看，我孙子都意识到了捡烟头的重要性!”刘阿姨比划着手里的烟头钳。她还告诉我，书记捡烟头的事情在环卫工人里都传遍了，大家都说好稀奇，好震撼人，市委书记都来捡烟头了。后来就来了一批又一批人，他们带着红袖标，提着垃圾桶，拿着钳子来捡烟头。不过现在已经距书记捡烟头过去两个月了，“最近来的

人已经很少了，这些标语很多也被大风刮坏了，撤了很多。”

我走在城墙上特别留意了一下脚下，确实几乎见不到烟头、纸屑等垃圾了，路上有几个穿着黑色马甲，背上写着“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女生走得飞快，一路小跑才追上她们搭上话。“我们都是大学生志愿者，没课就来捡捡烟头和垃圾。”她们回答的很简短，步伐也不见放慢，“没报酬，就是想为环境做一些贡献。”

我又向一位城墙上环卫工人阿姨打听了一下这些志愿者的情况，“经常看见她们，但不知道是哪里安排的，很多人来捡烟头是好事呀，他们捡了烟头我们肯定工作就轻松了很多!”

据这位保洁阿姨说，在书记上城墙捡烟头之后，城墙景区也增加了环卫工人的数量，以前一个保洁员负责的片区现在安排两个负责;对地面要求也更严格了，“有具体要求的但数字我忘记了，超过多少个烟头就要处罚，还会拍照片为证!”

走到城墙上的游客服务中心，我遇到了在这里负责旅游电瓶车的司机刘阳。

他目睹了城墙上这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书记捡烟头那天我就在后面开着电瓶车跟着，领导累了是要坐车的，”刘阳一边擦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其实没必要，他应该多关注一些民生问题，怎么不把我的工资涨一涨呢?”

“那你觉得市委书记应该关注什么民生问题呢?工资吗?”

“这就不是我该想的事情了，应该当官的自己想。”刘阳说。他似乎只知道市委书记不该干什么。

不过刘阳承认，城墙上环境确实好了，“那烟也不让我抽了呢!”说起这个他拍了拍车。后来一批批来捡烟头的人他也看在眼里，“跟风嘛，共产党的政策不都是这样，”刘阳不屑地说，“诶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他赶紧闭嘴转身走了。

从城墙上下来后，我沿着西一路向城中心走，来到了省政府附近，也就是王永康书记第二次捡烟头的地方。走在路上，沿线环卫工人很多，50米就能看到三四个，转一个街角又能看到三四个，地上自然也很干净。沿路问来，过年之后，对环卫工人的管理严格了不少，“都要求烟头不落地，每天工作基本上不能休息，没一会儿就得去捡。”张阿姨是这一片的一名环卫工人，中午吃完饭刚坐在一家五金店门口准备歇一会儿，“你看这是我今天捡的，我就坐五分钟马上就去干活儿!”她还说，过年后还有很多人专门捡烟头，穿着荧光橙色的环卫工服，但不是环卫工人，拿着桶和夹子专门捡烟头，“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认识。他们只负责烟头。”

继续向前走着，我看到一个带着帽子、穿着便装的男人，对一位环卫工人指着地上的烟头，环卫工连忙扫起烟头，低着头向他弯了弯腰，然后紧盯着地面去清理其他地方了。

我连忙上去询问，这个人叫张道亮，是附近街道办事处保洁公司的一个队长，负责管理这条路上的环卫工人。

“确实在书记捡烟头之后我们的管理更加严格了，有明确规定，每人管的3000多平方米区域内，不能超过15个烟头;一个区域两个人管，两班倒。”张道亮说，“那些专门捡烟头的人是我们雇的当地吃低保的人，只负责捡烟头，每天50块，雇了一阵儿，后来费用实在太高就没继续雇了。”

没有了专人捡烟头之后，保洁公司针对烟头有了新的办法:捡烟头换东西。捡到一定数量的烟头可以用来换一些洗衣粉、肥皂等生活用品，“他们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就2450元，有的还拖家带口的，所以还挺积极的，其实就是鼓励他们在自己的片区多转转。”说完，张道亮板起脸走向一个环卫工大伯，又指了指地上的烟头。

一路走到省政府门口，烟头、垃圾越来越少，环卫工人越来越多，不出二十米就能看到两三个，“地上不能有烟头，一个烟头要扣我们5块钱，”省政府门口的一个环卫工告诉我。

不一会儿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类似警服，上写着“治安巡逻”字样的人拿着烟头钳走来，一路走走停停看着脚下。

“您拿着这个是在干什么呀?捡烟头吗?”

“你不是西安人吗?从年前市里就开始特别关注烟头了。”

“这不应该是环卫工人的事情吗?”

“他们是主要负责，我们城管局也管，没有硬性要求，但巡逻的时候，发现了就要捡。”说完继续在干净的街道上走走停停。我又来到了省政府对面的新城广场上，在这里一位30多岁的妈妈在带着一岁的孩子玩。“书记捡烟头我倒是不知道，但确实有很多标语。现在环境卫生真的好多了，尤其是曲江那边!”她说，“之前看电视，不是有那个《每日聚焦》和《问政时刻》嘛，里面有提到过烟头，我从这儿听说过烟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