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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
“就当是看热闹吧”
时隔24个小时再次点开「凡学学派交流群」,未读消息显示999+。
因宣称“电荷不存在”而走红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凡伟是这个微信群的群主,在群里,他给自己备注的群昵称是“江南第一才子凡伟”。
在长长的一段群公告中,凡伟将该群的功能定义为“发掘和传播新思想、新文化和新文明”,他用了684个字来阐述“凡学入门标准”,并表示“欢迎全球各高校学子来本群讨论问题”。
“倒是真有很多知名大学的理工科学生‘慕名而来’。”一位长期潜水的群成员说,“他们基本都是故意扯一些民科理论逗凡伟,但凡伟一般真会很认真、很狂妄地指点江山。”
但在这个436人的大群中,热衷“扯一些民科理论”的人并不占多数。除去一些活跃的成员,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先取一个听上去和物理学沾边的名字,然后在群里沉默地围观凡伟的每一次发言。
文科生亭亭(化名)加进「凡学学派交流群」的第一天,就给自己换了一个带有“量子物理”四个字的群昵称。
“我当时加进来的时候,群里一溜儿人的名字里都带‘量子’两个字。”亭亭说,“看上去的感觉就是,群里除了我,都懂量子物理。”
而能与“量子派”昵称抗衡的,则非“凡伟派”莫属:毕竟,比起量子物理学,凡伟本人才是这个微信群里永恒的话题中心。有人玩笑的套用了他“电荷不存在”这一论断,把自己的群名改成“凡伟不存在”;还有人模仿着凡伟的群昵称,起了个“江南第一豺狗凡伟”的名字。
“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骂凡伟骂得太狠了。”亭亭说,“总之看来看去都是那一套,我现在也不怎么进群了,没什么意思。”
但亭亭依然没有选择退群。她已经习惯于打开微信后先点开「凡学学派交流群」,消掉那些“999+”的红点。
“就当是看热闹吧。”她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凡伟个人照 图片来自其本人
“我第一个走出了城”
面对微信群里的一些侮辱性言论,凡伟反而是那个更坦然的人。
他引述自己因为发表了“不一样的观点”而“被封杀、被打压”的经历,来解释这种令人惊异的宽容态度:“其实我希望在我的群里面大家可以有不一样的声音,我要捍卫他们这种不一样的声音。因为我自己的经历——我说‘电荷不存在’嘛,他们就容不下我。我本身有这种痛苦的经历,我就不希望在我的群里面让别人也经受这种。”
“电荷不存在”是凡伟屡屡提起的一句话。2017年5月6日,经由一篇《重磅,中国科学家发现电荷并不存在,将改写教科书》的文章,凡伟迅速成为中国民间科学爱好者群体里一号数得着的人物。他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事件称为“我的走红”。
但正如凡伟飞快的“走红”过程一般,他的跌落也堪称迅速。2017年5月7日,凡伟本人现身知乎,发表了一篇题为《我是凡伟,我作如下声明》的文章,承认自己学术履历造假,但坚称“除出身以外,其他均是事实,我愿意为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这篇文章获得了623个赞同和2176条评论,在凡伟所发表的68篇知乎文章中位列第一。
凡伟在知乎中关注的话题 图片来自网络
而仅仅两天后的5月9日,凡伟又发表了一篇题为《我是凡伟,关于身份造假我有说不出的苦衷(学术界黑幕)》的长文,这篇文章只得到了44个“赞同”。在文章评论区,获赞第一的评论则是“连个评论都没有,可怜,白炒作一场”。
在「凡学学派交流群」中,有人把凡伟的这一历程称为“光速过气”,一名群成员专门把自己的群昵称设置成“今天凡伟过气了吗”。
面对这种调侃,凡伟显得相当冷静:“只要不是人身攻击,那么他的各种观点就可以表达,他有权,有机会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因为我本身有这种痛苦的经历嘛,论文发表不了,没人听我讲话。”他补充道,“所以我希望他们能在这个群里畅所欲言。如果以后我成功了,我就要把这种理念向全国、全世界去推广。”
在接受电话采访前,凡伟说自己“语言组织能力差”,担心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在总长一个小时的电话录音中,他经常因表述不清而卡壳,总共叹了十几口气。
但在微信群中,凡伟却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与良好的交流能力。他会向群成员叙述自己的生活日常,也乐意对一些时事热点发表自己的见解——当然,所有的时事讨论最终都会歪到“我的科学理念”上,而“电荷不存在”这个心照不宣的“梗”则成为群里人反讽凡伟的一个重要武器:“别问,问就是电荷不存在。”
凡伟对类似的讥笑已经习以为常。他惯于忽略这些杂音,径直发表自己的观点。
“科学正在一个变革的点,而我刚好是这个被恩赐的幸运儿。……傻子们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被别人的意识形态束缚,老实的遵守游戏规则,而我以打破游戏规则为乐。”
在一篇自己分享到群里的科学新闻下,凡伟发出这样的感慨,“好比,大家都在城内,我第一个走出了城,城外到处是宝贝,只有我一个人捡,哪个好,我挑哪个。我给城内的人喊话,说城外有宝贝,你们是被城墙束缚了,城内的人确觉得,城墙就是世界的边界,尽头,城墙外没有东西。我苦笑不得。”
在这段存在两个错别字的论述发出后,下面惯例是清一色的嘲讽。
凡伟没有继续回复。
凡伟在知乎发表的文章节选 图片来自知乎
“科学是一种垄断独裁”
在知乎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里,凡伟写道:“严格的说,我就是大家眼中的‘民科’!”
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田松曾经撰写过一篇题为《民间科学爱好者的行为及心理分析》的论文,在文章中,他给出了对于“民间科学爱好者”,亦即“民科”的定义:“所谓民间科学爱好者,是指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所谓科学研究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或者希望一举解决某个重大的科学问题,或者试图推翻某个著名的科学理论,或者致力于建立某种庞大的理论体系,但他们却不接受也不了解科学共同体的基本范式,与科学共同体不能达成基本的交流。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不具备科学意义上的价值。”
但在凡伟看来,“民科”这一名词显然是被污名化了。采访当中,他不断提及“官科”对“民科”的打压,并将这种打压形容为“现代科学的原生之弊”。
“科学它也像政治一样有‘正确’。”凡伟说,“大家从小就接受一种已经被定义为‘正确’的观点,所以就一直学习继承这种观点,他就没有机会、或者从未想过去质疑这种观点。然后大家就,在我看来是更容易被洗脑吧。”
这种“科学正确”正是凡伟眼中使官科讨厌民科、进而“打压、封杀”民科的元凶:“就是因为这个民科他不同意官科的观点,然后官科这个群体——每个群体都有水平高一点的水平差一点的,这个很正常——但官科这个群体就把水平差的,比较典型的几个人把他挑出来:你看你这些人都是这样的,就把这一群人都给否定了。”
而最使凡伟感到绝望的,还是在官科与民科的话语权争夺战中,民科实际上处于一种完全的劣势之中。普通的民间科学爱好者无法发声,媒体也乐于揪出“水平差的几个人”来大加批判。
“民科它其实也有好有坏,我不是说它都是好的。有些人我完全反对他们的观点,但我捍卫他们能表达自己的权利。”凡伟说,“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家已经被教育成看问题只会用流水线的标准了,凡是不符合我自身经历的观点,那我就要反对。”
凡伟自认为是个标准的“民科”。1993年,他出生在云南省宣威市的一个乡下农村,“从小就立志改变社会”。在读书期间,凡伟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三不谈”原则:不谈恋爱、不谈身边琐事、不谈金钱——“并且也做到了。”他强调道。
但在高中期间,由于“痛恨极了应试教育制度”,凡伟决定退学自学:“继续读下去,我会考上好的大学,找份好的工作,但是我的理想没法实现。”
退学后的凡伟“泡了3年图书馆,自学了政治学、经济学、管理学、哲学、心理学等等,物理学其实只是其中学的一小块”。他自称自学了大学物理四大力学,又看了费恩曼讲义,大学物理硕士研究生课程,博士研究生课程等,因此对自己的科研水平抱有信心:“虽然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我还是系统的学习过物理学课程的。”
18岁那年,凡伟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篇论文,并拿去向各大期刊和杂志投稿,但都杳无音信。他把这归结为“期刊和杂志社基本被主编和编委把持着,他们自己的人想怎么发布论文都行,圈外人是根本挤不进去的”。
“科学这种东西,它是一种资源,它可以垄断。”凡伟说,“因为这是一种,既得利益的侵犯嘛。比如说,我是一个大学老师,我学了这套理论之后,我获得了工作,我的相关研究、工作荣誉地位,全部都是通过这个东西获得的。现在你把这个东西否定了,那我肯定接受不了。不管你说的是对还是错,反正我就要找个理由把你这个否定了。话语权掌握在老一辈的已经成名的这些人的手里面,我们是没机会的。”
为了获得发声渠道,凡伟加入了“北京相对论研究联谊会”,一个大型民间科学爱好者组织。对此他体验良好:“我去到那里,第一次让我心里面的东西可以表达出来。”
但同时,他也含蓄地表达了对“联谊会”中某些成员的不满:“但是我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你说那些人,对物理一点基础都没有,就开始胡说,那我们从来不会和他多说半句话。虽然我们都是民科,但我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确实有些人,他很有想法,也有基础,对某一个点研究比较深时,我们才会做一些深入的沟通。”
在2017年凡伟因为“电荷不存在”一举成名之后,曾经有些人劝他和民科“撇开关系”,多向官科“说点好话”,以求“改变命运”。但凡伟坚持要留在这个群体里。
“我觉得这种做法违背了我的理想。我宁愿跟民科为伍也不跟官科为伍,我要为他们发声。”凡伟说,“本来我自己的理想就是改变社会啊,改变世界这种。其实也就是捍卫弱势群体,实现一种公平。这就是我的理想。然后我刚好有机会,那我就想为民科发声。”
在他看来,民科已经被打压到了绝境——按照凡伟的论断:“科学它现在是一种垄断独裁。”而民科俨然成为一个反科学甚至反智的笑话。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凡伟举朝鲜为例证:“我们是走出国门了才发现,有朝鲜这样一个国家存在。而我们的科学,如果你走到其他星球,你会看到我们的科学,一样的,就像走出国门看朝鲜一样。”
他将自己视为铁屋子里的清醒者,跳出“科学”套子外的人。
“我要呼吁的就是科学不要搞这种独裁。”凡伟如是说。
网络上流传的讽刺“民科”的漫画 图片来自网络
“内核依然叛逆”
凡伟接受采访的初衷很简单:“我要发论文。”
今年4月份,他在知乎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虽然有诺奖得主推荐信,我申请清华大学物理系求学遭到明确拒绝!》。在文章中,凡伟声称自己获得了诺奖得主、剑桥大学约瑟夫森教授的推荐信,并同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取得了联系,想要到清华物理系深造。但经过半个月的等待后,凡伟遭到了清华大学招生办的明确拒绝。
“招生办说我必须要有统一的高考成绩,没有高考成绩,诺奖得主的推荐信也不行。”凡伟说,“但因为我有这个推荐信么,他们说可以考虑给我降到一本线录取。”
最终,凡伟还是放弃了去清华物理系深造的念头。他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求学,而是借助清华大学这个平台获得更多的论文发表机会——“因为说实在的,清华也没有哪个老师能够教我什么东西。”
在凡伟的想法中,假如能够进入清华,他就可以和那些期刊杂志的主编沟通,让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理论,从而达到发表论文的最终目的。以前的凡伟“很单纯”,以为自己只要提出一个自洽的理论就可以成功地把论文发出去,但结果并不像他想象那般美好。
“你让我下不了台阶,你就没有上台的机会。这真的就是现实。”凡伟说。
他曾经为了发表论文而“穷尽一切办法”。在成名之前,凡伟联系过很多国内外知名教授,有人对他的理论嗤之以鼻,有人会回信骂他几句,但更多的还是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面对回信时可能夹杂的辱骂,凡伟表现得非常心平气和:“有些人愿意回复,骂你几句,那都算好一点的了。即使他们骂你几句,那起码也算回复了是不是。”
据他描述,收到骂人的回复是“很多、很正常”的事,凡伟对此想得很开:这本来就是与那些收信人无关之事,别人的回复也只不过是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已。他从不会因为别人的回复中带有辱骂性质就继续骂回去,“那就真的显得我一点素质都没有了是不是”。
曾经在微博上因曾经提出“引力波”而红极一时的“民科” 图片来自网络
如今,“电荷不存在”已经不再是凡伟研究的中心了。他开始转向其他方面,去做一些“可能比‘电荷不存在’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研究。为了发表这些论文,他现在也开始尝试软化态度,用一种让“科学权威”更能接受的方式来撰写文章。
“以前我更多的是对权威的排斥啊,对抗啊,挑衅啊,否定啊,推翻啊。可能年轻气盛喜欢这种方式。但要是让他们感觉到这种东西,直接就把你论文给退了。”凡伟说,“现在我就是顺从他们,多用‘继承’啊,‘发扬’啊这种词,反正就是要赞美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能接受。”
凡伟将这种转变描述为“外形上尽量和官科贴近,内核依然叛逆”。他计划“等(温顺的观点)发表了以后再发表我叛逆的观点”。
“没办法,这种东西,我也很痛苦啊。说了一些违背真理、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我内心其实也是很痛苦的。”凡伟说,“但有些东西你要是保持清高,那就一辈子这样了,死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抱着这种心理,凡伟尽可能地抓住一切向外推销自己的机会。他曾经抽出时间跟一个“自称什么自媒体的小姐姐”聊过天,但对方最后什么新闻也没有发,让他非常失望。
在这次电话采访完成之后,凡伟很快又在微信上催促新闻尽快发出。“说不定你发了,文小刚、杨振宁什么的看到我的诉求,约我去交流交流,我就成功了。”他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后面附着一个微信自带的“滑稽”表情。
他还经常把自己的论文发到「凡学学派交流群」里,向成员征求意见。但通常情况下,他只会得到几句“论文不存在”之类的嘲讽。即便如此,凡伟依然热衷于在群里谈论他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现在,凡伟从事于和他的科研、他的论文毫不相关的广告业。据他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他的生活重心依然在撰写论文上。在「凡学学派交流群」中,他直播着自己的论文撰写过程,偶尔还会发几张自拍,一些日常的生活场景。照片上的青年男子戴着眼镜,稍稍斜视着镜头。
“年纪大了。”这个出生于1993年,今年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六岁的人在照片下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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