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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

疫情之下,身在各地的清华人

来源:清新时报 作者:作者 | 郑可书 张霆锴 责编 | 张立榕 排版 | 张霆锴


2019年12月初,首例新冠肺炎患者被收治。两个多月后的今天,这场发源于武汉的疫情已迅速席卷全国。

国家卫健委官网显示,截至2月10日24时,据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报告,现有确诊病例37626例,累计治愈出院病例3996例,累计死亡病例1016例,累计报告确诊病例42638例。同时累计收到港澳台地区通报确诊病例70例。

疫情当前,清华大学推迟了2019~2020学年度春季学期开学时间,要求全体学生务必不要提前返校;2月1日,学校宣布,按照教学日历安排,开展线上教学,全面如期开课。

在这个特殊的寒假,我们线上采访了十六位身处各地的清华学生、校友及教职员工,了解并写下他们的故事,以期留下一份真实、鲜活的记录。


01武汉围城

2月3日,在“清华师生的同一堂课”上,校长邱勇讲话称,清华有1403位同学、186位教职工仍身在湖北。

家住武汉武昌区的计算机系本科生林菲就是其中之一。疫情爆发以来,她的朋友圈充斥着身边人的亲朋好友不幸感染的消息。

这种惊惶有时近在咫尺——年前和父亲一起出差、吃饭的领导肺部感染了,情况一直在加重。林菲紧张得不行,所幸,父亲已在家自我隔离两周,并无症状。

截至2月10日13时,武汉市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达16902例,死亡病例681例,后者中的一例,就来自林菲居住的小区。小区实行信息公开,确诊、疑似病例住在哪里都有公示,现已公开的有两例确诊病例。于是,林菲不敢出门,杜绝任何与外界的接触,甚至不敢坐电梯,一周才下楼倒一次垃圾。

出不了门,买菜也成了难题。小区发起集体购菜计划——物业联系好的送货公司将菜品送至小区门口,再由志愿者把菜带回小区。招募志愿者的时候,整个小区1000多户人家,只有两人报名。此外,肉基本买不到;因为周边养殖场饲料短缺,林菲听说未来一段时间,蛋也会难以买到。现在,大家基本靠年前置办的年货支撑。

家住武汉青山区的数学系本科生向池柔一家,因为买不到食材炒菜,吃了两天泡面。她所在的社区,已有9例确诊病例,7例疑似病例。

小区楼下有个超市,食品货架已经空空荡荡,只有蔬菜和肉还在进货。每天上午十点开门,新上的肉十几分钟就被抢购一空。向池柔母亲去抢了一次,人挤着人,排队称重,她赶紧买好两块就回家,连价钱也没来得及看。这以后,向池柔担心人流密集,再不让母亲去。

盒马鲜生的在线预约于每晚十点开始,专职配送的外卖员一分钟内就会被约满。不敢出家门的向池柔蹲守几日,2月6日才第一次预约成功,买来些新鲜牛奶、面包、方便面和五花肉。她每天和爷爷奶奶通电话,询问他们的情况。这天,一直说自己“身体都好”、“吃得都够”、“你们放心”的爷爷奶奶在逼问之下终于承认,家里只剩一棵白菜了。

她偶尔会哭。疫情伊始,她晚上因胡思乱想,躲在被窝里流泪;2月6日,她在网上看到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新闻,又哭了一个多小时。她想做点什么,两天后,她报名并成为了共青团武汉市委组织的“疫情防控青年志愿者”的一员。

好在近几日,情况有了改善。母亲被邻居拉进团购微信群,互相分享买菜渠道。家里买到了60个鸡蛋和5斤草莓,向池柔在朋友圈晒图,配文是“今天有草莓吃”。

同在武汉的张伟是清华湖北校友会防疫捐赠资金的负责人。于1998年进入清华土木工程系读本科,后又直博的张伟,现已是华中科技大学土木工程与力学学院的副教授,老家在湖北荆州。疫情爆发后,校友会发布“向湖北地区捐赠疫情防护物资”的倡议,“为清华校友和急需物资的单位、个人搭建桥梁”。

他坦言,现在,各地企业都在加班加点生产,但各地物资都紧缺,生产出来要优先供应本地;市场现有物资,质量可能不符要求,或是无法提供发票,加上团队没有办法去现场验货,在收受捐赠的过程中,“更缺物资”。

不断蔓延的紧张情绪之中,也有一些非本地同学选择留在武汉。新闻与传播学院大四学生蔡重阳家在江西,12月初便赴汉拍摄本科毕业作品;那时,武汉金银潭医院就已收治首例新冠肺炎病人。

12月底,武汉卫健委公开通报27例不明原因肺炎,并称“未发现明显人传人”。这让蔡重阳未将疫情太放在心上,依旧每天随拍摄对象外出拍摄;现在回想,他仍感到后怕。1月中旬,武汉街头戴口罩的行人仍然寥寥,直到1月20日,呼吸病学专家钟南山公开确认“人传人”,蔡重阳才意识到,“这次疫情可能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他回忆,那天起,“口罩成了超市里最抢手的商品”。

也是在这几天,各地对新冠肺炎的重视程度增加,并加强了对相关人员武汉/湖北接触史的登记、管理工作。防疫期间的公民隐私泄露问题也逐渐引发关注。

一个家在武汉的清华汽车工程系(现“车辆与运载学院”)15级校友,于21日把来汉玩的江苏同学送上回家的高铁。江苏同学回家之后就被隔离,因有武汉旅居经历而“受到了大家的冷眼旁观”,发朋友圈说:“作为一个目前在家隔离的学生,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人与人之间不信任的冰冷,这可能就是隔离最可怕的地方。去过武汉或者是武汉人,再或者是什么,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且成为不被信任的理由。”

压力之下,1月23日凌晨2点,武汉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1号通告:为全力做好防疫工作,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将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1月23日上午10时,这座拥有1400余万人口,承东启西、接南转北的水陆空综合交通枢纽、“九省通衢”,带着包括蔡重阳在内的900万人口,彻底封锁了。

“恐慌的情绪仿佛是一夜之间迅速蔓延的。”蔡重阳说。封城后,他所在宾馆楼下的街道迅速变得冷清、空荡。

与此同时,新冠肺炎几乎成了拍摄对象一家日常聊天的唯一话题:某个认识的护士证实医疗物资严重紧缺;某个朋友的朋友已有家人因肺炎死去……

三天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长周先旺表示,受春节和疫情的影响,目前有500多万人离开武汉。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大三学生谈重庆差点成为这500万中的一员。封城当天,父亲提到赶在封城前出汉,被其他家人一齐否决:“出城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隔离,还会给其他人带来不便。”

疫情爆发以来,谈重庆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每天除了睡觉、追综艺和剪片子,就是关注疫情进展。

1月24日凌晨3点多,面对一条条让他“啼笑皆非”的新闻,谈重庆发微博感叹:“太难受了。每次打开手机又会难受一些,打开了又放不下来,难受却没有用。”

这一天是己亥猪年的除夕。他收到几个非湖北籍大学同学发来的问候与祝福,感到“特别暖”;可不久后,他在微博看到一段视频,是几名医护人员围在桌边或蹲或立,把方便面当作年夜饭——这是除夕夜他“最难受的瞬间”。


02天南海北

对疫情的恐慌很快蔓延到其他各省。截至1月23日24时,国家卫健委收到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的累计报告数,达到了830,遍布全国29个省(区、市) 。

这让姚雨桐心有戚戚。这位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大四学生,老家在湖北麻城,于1月初到福建泉州,和在当地做生意的父母团聚过年。早在封城之前,她就多次提醒父母,并一个接一个地和武汉、麻城的亲人通电话,劝他们少出门、戴口罩。然而,她的劝说,多被“街上根本没有什么人戴口罩”、“你想的太严重了”,以及“小孩子没见过世面”搪塞。

一家三口突如其来的感冒与母亲的低烧加重了她的恐慌——发烧是新冠肺炎的主要初期症状。她买来感冒灵和维C银翘片,在家中采取了严格的消毒防护措施:定期用酒精拖地;出门必须戴口罩,穿过的全套衣服要喷上酒精、晾在阳台,回家先洗手。

1月23日,武汉封城当天,再次听到父亲说“武汉没什么事情,歌照唱,舞照跳!”,姚雨桐的怒气终于被引爆。刚吃完饭的她站起身,拿起手中的碗和桌上的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

两千公里外的北京,硕士生李童的焦虑感主要来自口罩。1月20日,北京出现两例确诊病例;次日晚上,她在微博找资料,从九点左右一直看过了零点。闺蜜也研究了一通,在微信上跟她科普:“必须是医用外科口罩,一个字都不能错”。

最后,她在京东上的三家店里,分别买了三款、共250只医用口罩,还给卖家留言:“求加急发货。”待到付款,口罩已经开始涨价,其中一款原价99元50只的,涨到了159元。

李童当时不会知道,她购买的声称“年前发顺丰”的250只口罩,至今没有发货;另外,口罩的价格会继续上涨,且在多地供不应求,促使政府介入干预——1月21日至23日,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湖北、北京等至少14个省份的市场监管部门发布告诫书,严禁相关经营者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各个省市诸如此类的防疫尝试中,河南以其“硬核”的措施吸引了全国的注目。微博曝出的视频里,有村庄为劝阻亲友,用挖掘机断路;有村支书暴躁喊话:“有的人,在家待不住……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厉害”。对于政府的举措,家在河南南阳、社会科学学院大三的贾怡佳觉得感激,因为这让她的家人们也开始重视防护,“要不我真不知道怎么劝我那固执的奶奶”。

她所在县城的个别村庄已经封路,黄土堆成一道横梁拦在路上,以阻挡外来车辆;县里的一些街道路口还有居民自发组织的劝返点。当地的朋友给她转发县政府的通知,要求各村“户与户之间禁止串门” 。

深思熟虑之下,她选择放弃韩国汉阳大学的寒假访学项目。大年初一,她在家中给对方发了邮件:疫情严重,为了自己的安全及对他人的负责,希望待在家里和国家一起面对这次挑战,并且相信能够克服一切困难。

大四学生白洋的大年初一是在阿联酋度过的。根据此次海外交流项目的日程,她本应于1月31日回国。受疫情影响,在清华国际处的沟通下,阿联酋大学提出,白洋等人可以作为访问学生,继续待在校内。这份善意与人道主义精神让她感动而又“诚惶诚恐”。

这个与中国相差4小时的中东国家已有7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白洋和另一位一起滞留的清华同学,可以自由地去食堂吃饭、旁听课程;与此同时,漂泊异乡的不稳定、不确定感始终如影随形。想到尚在国内的家人朋友,以及国家面临的危机,她不免忧心。

突然爆发的疫情打乱了她的学业规划。原本,回国后不久,她会再参加一个寒假实践,随后正常开学,在3月赴美国学校参观,6月就顺利毕业;而现在,美国发布入境禁令,规定曾到过中国大陆的外国人,14天内不能入境美国;清华延期开学的通知也让她曾担心,自己是否会面临延毕。

这段经历甚至对她的职业规划产生影响:未来若有机会,她想做一些更实际的、有益于公共卫生事件的科研,比如用大数据帮助物资调配、病例分析,以及传播途径的总结、预测等等。


03回到清华

白洋还滞留在阿联酋的时候,生命科学学院大四学生周洲刚刚结束海外实践,从法国飞回北京,在大兴机场落地。那是1月26日下午,这座于4个多月前投入使用、定位为“大型国际枢纽”的年轻机场异常空旷,周洲目之所及,只有十来个旅客;而在平时,它的日流量约是4万人。

回到学校,他先在C楼登记填表,内容包括个人旅程记录、武汉/湖北人士接触史、身体状况等,随后,工作人员为他解除了宿舍门禁。

就在周洲到校的那个下午,清华大学发布通知,宣布推迟2019~2020学年度春季学期开学时间,要求全体学生务必不要提前返校。次日,校学生公寓区事务科发布《关于暂停返校同学住宿安排的通知》,即日起原则上不再为新返校同学安排住宿。

与周洲一样,夏子奇也赶在26日回到学校。到寝室后,他把全身衣物、书包、被罩床单都拿去清洗。老家口罩脱销,他前往校内照澜院的药店想买一些备用,却发现口罩和酒精类产品已经全部售罄。

这是农历新年的第二天,夏子奇却过得冷清。晚上,他在清芬园买了四两猪肉芹菜馅水饺、一碗紫菜鸡蛋汤,吃得飞快——“毕竟吃饭的时候不能戴口罩”。和他一起就餐的学生很少,食堂大厅里零星散布着学校保安和保洁人员。

在提供三餐的清芬园,维持营业的只有二楼四个窗口:一个卖馒头、饺子等主食,两个卖米饭和家常菜,最后一个卖鸡腿、猪蹄、酱排骨。工作人员都戴了口罩和厨师专用半面罩。

这是夏子奇返校后唯一一次去食堂。在宿舍,整层楼只有他一人,甚至整栋南区10号宿舍楼,也只有包括他和周洲在内的三人。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各自的寝室;最近的碰面是楼长开会,说明住宿和防疫注意事项。

特殊时期,与人接触成为不安全感的来源。为了最大程度避免这点,10号楼除周洲、夏子奇外的那位同学特地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或是凌晨五点出门做实验,八点到食堂打包早饭回寝室;或是深夜11点半至12点去实验室,一直工作到凌晨回寝。

夏子奇则窝在宿舍,靠方便面度日。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泡面成为他每天最期待的时刻,因为面饼在热水的浸泡下慢慢变软,是真实世界中,他“肉眼可见的最大变化”。

寂静的南区10号宿舍楼外,偌大的清华园同样空旷。早在1月23日,清华就暂停了校园参观。没有了往日喧哗的学生和游人,静谧的校园让社会科学学院老师靳卫萍开心又伤感:在校园溜达的时候,她享受着园子少有的“一树乌鸦做伴”的宁静;看到疫情确诊和死亡的数据,她又心情沉重。

靳卫萍和在清华附中上初二的一双儿女一起,住在校内家属区。每天,她都去明斋办公室阅读、写作、备课,儿女则在家写寒假作业。中学延迟开学,但通知要在线上课,于是女儿打算在不喜欢的英语课上“睡大觉”。

她通常开车到学校附近的超市买菜,常去的卜蜂莲花超市需要佩戴口罩才能入内。一日,她带女儿去超市,两人戴着口罩,“像打劫的”;采购完,两人各买了一串糖葫芦,纪念如此安静的“宇宙中心”五道口。

清华附中要求每天早晚汇报学生体温,但靳卫萍家里的体温计打碎了,药房又买不到。有天,靳卫萍发现从东门进校要测温,感到开心,便打算以后每晚都带孩子去东门测。

在这个特殊时期,校门的安保工作比以往更加严格,200位保安人员几乎全部在岗。1月28日,校保卫处发布《关于加强校门管理的通知》,开始全面加强人员、车辆入校管理。校门负责查验的保安都配有口罩,外来人员要测量体温、刷身份证,检查合格才能入校;因为完全露天测量的体温不准确,部分校门临时搭起了帐篷,代替安检厅。学校紧急开发的“教职工家属、外协服务等长期出入校园人员备案系统”也派上了用场,全面统计相关人员的信息。

对于近两周内去过武汉及周边地区或与武汉来人近距离接触过的学生,学校采取单间住宿、相对隔离的方式进行观察。相关通告显示,个别其他楼的返校同学被安排在紫荆15号楼,直到1月27日,才被转移至学校准备好的专门集中住宿楼宇。

博士四年级的崔浩就住在紫荆15号楼。于1月26日返校的他说,楼长会戴着口罩,逐个寝室敲门巡查,提醒同学们出门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风;学生出入公寓大门,都得登记时间、地点。公寓内包括会客室、自习室和健身房在内的公共区域皆已禁用。

除了出门吃饭,崔浩就待在宿舍看文献、改代码,偶尔在吃饭前后逛校园拍照。每天下楼吃饭的时候,他都能闻到公寓楼道、大厅里新鲜的消毒水味儿;进了电梯,他看到按键处贴了透明的防护膜,一旁还备置纸巾供大家触按。

2月5日中午,北京下了雪。崔浩戴上口罩、拿上相机,在桃李园吃完饭后顺着学堂路,一路散步至二校门。整条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天上飘着雪,颗粒不大但纷纷扬扬,两个小时就积起薄薄的一层。

在二校门,他拍到了这些天来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深绿的树站成一排,几根墨黑而遒劲的枝干伸向天空,在白茫茫的天光里影影绰绰。飞雪之间,洁白的二校门巍然屹立,一如往常。

2月8日,北京出了太阳。正午时分,清华西大操场,湛蓝的跑道和蔚蓝的天空交相辉映。操场北侧的几棵法国梧桐枝头挂着干枯的叶子,在明斋的墙面投下斑驳的树影。

等到疫情结束,园子里的人们就能借着阳光和微风,摘下口罩出门透气。到了那时,西操就会恢复往日的热闹——孩子在草坪上踢足球、打棒球,大人站在一旁笑着观望;挺着肚子的孕妇信步溜达,几个附小的孩子穿着校服,跑过她的身旁。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菲、向池柔、蔡重阳、姚雨桐、李童、白洋、周洲、夏子奇、崔浩为化名。刘羿佟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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