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的PEL冠军战队选手们，回到人生起点

2023年8月20日，PEL（Peacekeeper Elite League，和平精英职业联赛）夏季赛总决赛正式落幕，长沙TEC体坛电子竞技俱乐部获得冠军。从17日到今晚，15支战队火力全开，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驰骋赛场，拿下冠军，拥有属于自己的“金色的雨”。

时间倒回三年前，那是一场不输今日的“金色的雨”。2020年6月21日，西安量子晨VSPN电竞中心。全新的比赛舞台上，斑斓梦幻的灯光扫射全场，巨大的环形冰屏上直播着热血沸腾的比赛现场，数十个机位精准地捕捉每一个队员的一举一动。当战队成员久我、毛毛、舒寒、司马光的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舞台上他们真实却青涩的面孔被璀璨的金色灯光照亮，漫天的金粉飘洒下来——一场“金色的雨”，这一切都提示着他们“冠军时刻”的降临。这些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男孩在全国粉丝的注视下，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全国冠军”。

三年后，“金雨”下的男孩们却再没有驰骋赛场的机会……

2020年的“金雨”

图源：微博@和平精英

“毛神去哪儿了”

那个夏天，成都AG战队以88次淘汰、5场蛋糕（注：即单场比赛获得胜利），累计总积分239分的成绩接过了2020PEL和平精英职业联赛S1赛季的冠军旗帜。这是中国和平精英职业联赛的第一个完整周期年的第一个赛季，红色奇迹AG逆势封王，贡献了无数后来让粉丝津津乐道的名场面。彼时年仅16岁的司马光和刚满18岁的舒寒一战成名，“你的寒王无限猖狂”破圈走红，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刚刚开始。而对于2000年出生的毛毛和1997年出生的久我而言，那是他们职业生涯最后的辉煌。

毛毛一直想拿冠军，“看见人家站在台上捧奖杯，很有共鸣”。对于毛毛来说，只要能拿冠军，怎么都行，打什么位置都行，替补也行，把把上去“送人头”都行。但在毛毛短暂的五年职业电竞生涯里，上场“送人头”的机会都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默默地坐在替补席。2020年那个冠军赛之前是这样，之后仍然如此。

“他就不爱说话，啥事儿都憋在心里。”762是毛毛“最好的朋友”，也曾在AG效力，两人在打职业比赛之前，就是网上一起组队的“网友”。762常常为毛毛打抱不平：“他打得这么好，凭什么‘冷藏’他？”事实上，曾经在2020年冠军赛上“一串四”（注：和平精英专用语，指凭一己之力灭对方一队四人）的毛毛，也一直是粉丝心中的“意难平”。

“毛神怎么不上场了？”

“毛神去哪儿了？”

“妈的AG把毛神还给我们！”

······

微博评论区里、队友的直播间里、虎扑的讨论区里，总有粉丝反复追问，为毛毛说话，盼望着他回到赛场。

“看到（后）很感动的，我是很需要被认可的那种人。”毛毛声音憨厚，傻傻笑起来。

毛毛去哪儿了？

在上海的家里，毛毛在上烘焙课，准备开一家自己的甜品店。

在AG一直不受重视的他，2020年后再没有机会站上舞台捧起奖杯，于是在2022年听父母的话离开电竞行业回了家。“我还挺乖的吧，没什么叛逆期，都是顺着父母来。”上海疫情期间，毛毛为了帮妈妈减轻负担，还学会了烧饭。如今在家里都是自己做饭，父母晚上六点下班回家时，饭菜已经端上了桌。

毛毛微博晒出的烘焙作品

图源：微博@毛毛Lsh

但是毛毛感到遗憾。尽管父母常常念叨如果当时没有送他出国读高中，他就不会爱上打游戏，也不会回国打职业，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希望我可以重新走一遍该走的路。”然而在毛毛心里，电竞圈就是自己该去的地方，在这里没有后悔，都是成长。真正令他遗憾的是，2022年的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能打过”，却没有机会了。

电竞选手的职业生涯都很短暂。大多数选手在18岁左右就开始上场比赛，到20岁左右达到职业巅峰，这一时期也是人体各项机能的顶峰。年轻的选手们不仅反应迅速，而且手速飞快，在一对一时大多可以轻松击溃很多经验丰富的老手。到22岁左右，身体素质下滑，很多选手会感到力不从心，常常被更年轻的天才少年所取代，坐上替补席的冷板凳。

此时，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转会和退役两条路。

毛毛退役时俱乐部发布的海报

图源：微博@成都AG和平精英

只有极少数优秀的选手在20岁后仍具有被“买走”的价值。更不必提绝大多数俱乐部无法负担动辄百万甚至千万的转会费，与其重金买一个“下滑期”的老选手，不如培养一个有潜力的“天才”小孩。

大多数人只能退役。幸运的可以进入赛训组，但只有极少数“资格够老”、“能力够强”的人才有机会获得这条月薪只有几千的出路。没走上那条路的人中，有人去做直播，靠着职业生涯积累的粉丝赚广告费和打赏钱；有人去当陪玩，帮助普通玩家上分，一场比赛几十块钱。更多的人彻底退出电竞圈。然而在游戏外的现实世界里，他们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在社会履历上是一张张“白纸”。

“大家都说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是我······”毛毛停顿了一下，换了话题，“先学点东西吧，我现在没啥技能。”

“不该走的路”

那条毛毛的父母认为“该走的路”，是如今的久我最盼望的。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会选择不一样的生活吗？”面对这个问题，只有久我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会好好上学。”

在人均富二代的电竞圈，久我的家庭条件不算优越，父母在浙江温州做一点小生意。“他们对我没啥要求”，从小在“放养”的环境中长大的久我，学习成绩并不好，高二就开始给家里帮忙。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游戏里。

“我一直都比较爱玩，遇到什么玩什么。”打和平精英之前，久我痴迷于一款叫做球球大作战的休闲竞技手游，甚至打进了职业联赛EPL。

2019年，和平精英在中国过审，久我迎来了自己“混日子”人生的转折点。

久我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和平精英职业选手，2018年就通过打榜进入了AG战队，成为AG的老队长，直到退役也没有离开，见证了战队一路走来的起起伏伏。他不是那种脾气火爆的领导型队长，也不是性情温和、善于安慰队友的大哥哥，久我不爱说话，口头禅是“还好”。

但是久我会默默把所有责任扛到自己肩上。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一场比赛不是2020年的冠军赛，而是2019年的全国总决赛。那场比赛AG以一分之差拿了第四，而前三名可以去打世界赛。“大家都尽力了，但是还能更好。”如今提起，久我仍有遗憾，他觉得自己要为那场失利负责。

2019年和平精英职业联赛，AG以一分之差位于第四名

图源：微博@PEL和平精英职业联赛

短短几年的职业生涯，对于这些男孩们而言，赛场上腥风血雨的成与败只是瞬间，生活的常态是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

职业电竞选手的作息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没有上午，中午十一二点才起床，一下午都坐在训练室里打训练赛，晚上如果有任务就继续打训练赛，没有任务就自己练习，直到凌晨一两点，刻苦的选手会一直待到两三点才回去睡觉。一周只有星期天休息，除此之外只有每年春节放两周假。电竞选手都比较宅，他们放假时也不太爱出门，只会相约一起理发、吃火锅，偶尔看个电影。

进入团队集训的生活虽然很苦，却是久我最怀念的一段时光。“那个时候大家都挺简单，每天很开心。”

和久我一样，最让毛毛和762怀念的，也是电竞生涯最开始的那段日子。

那是2017年，他们还在打穿越火线，在网上组建了一支自己的队伍。毛毛决定从新加坡回来，和762还有其他队友一起，自费到石家庄集训三个月，争取努力打进青训队。面对充满担心不愿“放行”的家长，队长负责劝说和游说。这个在762和毛毛口中颇具领导力和口才的“大哥”是1998年的，那时也只有19岁。一群小孩挤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每天不停训练和讨论，“除了梦想没别的”。那是他们第一次打线下比赛，意料之内没有通过，于是解散回家。

毛毛和762开始转攻和平精英，很快就在新的战场上崭露头角，2019年，他们先后被邀请进入AG。从穿越火线转到和平精英的两个人一时很难适应，打训练赛的时候常常被队友和教练“骂”。“我们是新来的，打法不一样，他们原来在一起拿过很多冠军。”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很抑郁。

然而在久我的视角下，毛毛和762等人的加入让AG“变了”。“人多了，走的人多了，来的人也多了，不像一开始那样，打到后面都相当于同事关系。”如今，回到浙江老家的久我，已经不再和曾经的队友联系了，身边的朋友基本都是小时候认识的。

久我和毛毛都打“架枪位”（注：和平精英团队中的一个位置，负责掩护队友），毛毛的出现对久我构成了威胁。但很快，新队员舒寒加入，毛毛上场也不多了。等到司马光和老头加入后，久我和毛毛已经彻底沦为了替补席上的“老人”。

久我退役时俱乐部发的公告

图源：微博@成都AG和平精英

2021年7月，久我正式退役，在赛训组待了一段时间后，又去从事其他工作。

如今的久我毫不讳言自己对于金钱的在意。

“有时候会后悔自己去打职业吗？”

“有时候会。”

“为什么？”

“赚得太少了。”

事实上，巅峰时期的久我、毛毛、762每月工资也只有一万左右。比起所谓电竞梦想，退役对于二十出头的他们更重要的意义是，失去了经济来源。眼下他们首先需要养活自己。

回到起点

762也在2021年退役，转头去英雄联盟手游当领队。队员们都是2003年或2004年出生的“小孩”，762拿他们当朋友，一起玩，一起聊八卦。2022年，他手下的三个队伍虽然都进了全国大赛，但没有达到一级联赛的水平，因此而解散。762也回了家。

因为父母是做生意的，762也开始每天看书，学着做生意给家里帮忙。他那时读的一本书是《非暴力沟通》。

赛场上的762其实并不擅长沟通，打指挥位的他常常发脾气，和队友吵架。“吵架都是我在说。”762知道自己的毛病，“我的想法必须得和大家说清楚，但是大家肯定各有各的想法嘛。”

762性情中的骄傲和暴躁，与他2018年就在国际舞台上一鸣惊的经历有关。那一年，762刚进入和平精英的职业圈，就跟随当时所在的战队在迪拜拿了全球总决赛的亚军。前一天的采访中，记者问他第二天的目标是什么，18岁的762对着镜头说：“连吃四把鸡（游戏术语，指连赢四把）。”第二天，762真的连吃了四把。

那是762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站在领奖台上的他，觉得自己不可能会有低谷。

然而，此后的762，一落千丈。直到退役，也没再登上过像样的领奖台。

762清楚地意识到，电竞行业的工作前景并不乐观，职业门槛越来越低，“谁都能来，身在其中没有安全感”。在他看来，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个圈子，但真正热爱电竞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有各自的小心思”。

762并不后悔离开电竞圈，在他眼里，早日脱身是一条明智的必然之路。他最遗憾的事，是没有和毛毛一起打一场联赛。在762并不顺遂的职业生涯里，毛毛是和他最默契的人，脾气温和的毛毛总是最能理解762的想法，并且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他。

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模仿抖音里的搞笑视频，“像个小朋友”。

如今每天分享健身照片的毛毛曾经体重220斤，对此，762笑着告诉我：“我老拉着他出去吃饭，我吃得少，剩下的饭都给他，不胖才怪！”

2022年毛毛和762在AG的新基地 

图源：微博@成都AG和平精英

在毛毛最灰暗的日子里，尽管762自己也没什么上场机会，处境甚至不如毛毛，但仍然会努力安慰毛毛，一遍遍和别人强调：“他非常自律，是很优秀的选手，队里不让他上场，但他一上场就能拿冠军。”

如今，毛毛和762都回了家，分别在上海和广州，在父母的支持下准备做生意。尽管相隔遥远，他们仍然常常聊天。

久我也回到了浙江温州的家。毛毛称他在做陪玩，但是久我并不愿意多谈，只说自己“转行了”。采访时，久我迟到了十几分钟，在电话里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睡过了。而一分钟前，他在微信上解释说：“刚在忙。”

762告诉我，陪玩是最没有办法的出路。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回到了打职业电竞之前，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回到了童年。

小时候的762是每一个班里都有的那种调皮同学，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早读趴在桌上睡大觉，上课时和同学悄悄讨论游戏，放学了就去网吧玩电脑游戏——典型的网瘾少年。如果不打电竞，他大概率会在念完技校之后跟父母做生意。久我和毛毛的童年时期也苦于课本，既不感兴趣也学不明白，都在念中学时进入了职业电竞圈。

“需要被认可”的毛毛在游戏的世界里获得了肯定，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2020年举起冠军旗帜的那一刻，毛毛的父母守在电视前看了直播，并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所有亲戚朋友：“孩子拿了全国冠军！”

今天的他们，需要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在电竞之外的世界。

六月底，毛毛在法国蓝带厨艺学院拿到了毕业证书

图源：微博@毛毛Lsh

毛毛不再玩和平精英了，“太累了”。他最近喜欢玩“金铲铲”，感觉轻松。久我现在打csgo，对于他而言，和平精英早已变成了一项“工作”，丧失了其中的乐趣。除非“为了生活”、为了赚钱，久我都不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