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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

他,用戏剧将故事包装成礼物

来源:清新时报 作者:黄语琴(作者) 高可婧(责编)

来自剧场的礼物

回响剧场的预热活动在清华C楼414展开,大家围坐在临时搭建的“舞台”边。“舞台”简单——三个穿着便装的演员、三把铺着不同颜色布料的椅子。一旁的桌上摆放着尤克里里、木琴、雨声筒……乐师凭着直觉挑选出了几样,放在手边。

领航员三黄看向台下:“大家可以随意分享,一段故事、当下的感受,或者是任何想说的话。”

参加活动的学生山火举起手。刚体验完演员平时的热身运动,她的脸颊还在冒着热汗:“我感到很热,像是什么要喷涌出来,但是又将出未出,在拉扯,我感到酣畅淋漓。”

“好,”三黄转向演员,“感到很热,像要喷涌而未出的感受,请看。”

三个演员站起身,缓慢地向前挪动,眼神眺望着远方。“好热……好热啊……”中间的人嘴里念念有词。另外两人跌跌撞撞地倒伏过来,三个人艰难地迈步。尽管在空调房里,但空气仿佛变得粘稠,热浪开始翻滚。演员变成了在烈日下脚踩流沙的旅人。喘气声逐渐充斥整个空间,他们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变得更加困难,好像要陷入地里。紧接着,他们跪倒下来,更加激烈地向前挣扎,仿佛翻滚的岩浆,马上就要到达爆破的时刻—— 

“谢谢演员,让我们把这个礼物送给山火。”

一切又归于寂静,空间中只剩下呼吸声,演员们站起来,转身坐回舞台上。空调发出呼呼的声响,一刻不停地输送着冷气,掌声响起。那个叫山火的女孩将双手握在一起,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表演里。不过多时,她咧开嘴笑了。


回响剧场预热活动,三黄是领航员和乐师

回响剧场,又叫做一人一故事剧场,是一种互动剧场形式。演员通过表演将分享者的故事即兴呈现出来。主持人被称为领航员,引领观众分享故事,参与到戏剧互动之中。

2023年5月23日,信剧团受邀来清华“艺术·科学·心理关爱周”进行回响剧场演出,主题是“钥匙和锁”,这也是信剧团自2013年建团以来的第164场演出。

距预热活动开始还有十分钟,现场嘈杂而混乱,一个干瘦的男人走了进来,约莫四十不到的年纪,浅蓝色衬衣,黑色长裤。正值五月初夏,外面艳阳高照,他将一顶帽檐宽大的藤编草帽取下,放到门口桌上,告诉大家他是“三黄”。然后他开起了玩笑:“大家今天来到这里,不要对我们抱有太大的期待。”

正式演出结束,三黄邀请感兴趣的观众们加入“神奇山谷”——回响剧场公益社群汇。无需任何戏剧基础,费用随喜。这是一个由他创造的共享空间,它风雨无阻地在每周五准时开启。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互不相识的人由此相聚。新媒体编辑、自由职业者、刚退休的人……在这里畅所欲言,也畅所欲演。


2023年某次神奇山谷,由于场地门禁故障,活动地点临时改到公园,大家在夜幕中围成圈,开始了当日的活动(右侧白衣为三黄)

三黄说:“神奇山谷,回响剧场,是我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

把戏剧作为生活方式,听起来似乎有些文艺和“小资”。但三黄的人生和这两个词毫无关系,他只是带着一股看似是“理想主义”的劲,在生活里四处碰撞,在适合自己的地方驻足,等待下一次扬帆。 

“理想主义者”从哪里来

认为三黄是“理想主义者”的人不在少数。

2007年,脱下毕业服,二十多岁的年纪,一穷二白,三黄一头扎进了北京的打工子弟学校。

打工子弟学校里面挤满了外地户口的流动儿童,这些学校大多没有法律身份,也不属于公益机构。登记在册的学校有限,而全国各地来京务工的人员却源源不断,带来了大量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政策方法跟不上社会现实,造就了打工子弟学校的尴尬处境。

“这里不需要多深的资历,刚出学校的我也能做。”一个秋日的下午,他来到了振华学校。当时的振华有一千多名学生,挨着立水桥,由一排排瓦房构成,周围是一片村庄。在当时的北京,这样的学校有好几百所。

进去了,然后呢?之后要向哪里发展?三黄的回答是不知道。

那时的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为了挣钱而挣钱”,不知道自己会走向戏剧,也不知道回响剧场。“最开始(选择时)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这种‘不知道怎么样’是很重要的,是一种直觉。直觉背后是一个人的存在价值问题。”


大约在2009年暑期,北京打工子弟公益夏令营

但生活的琐碎是具象化的。哪怕跟随着直觉去探索存在的价值,最终也将落到地上,变成具体的事物与具象的时刻。

在这里教书,待遇低,付出高,人员流动快,教学质量因此难以提升。在学校,三黄除了主科什么都教,美术、幼儿园英语、中小学历史、地理、思想品德……不教主科是因为性格太温和,不够凶。“孩子都很疯。从好的方面说,就是都很有活力。”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困苦艰难的灰色地带,竟然是社会“烫”点,深受全国各界热切关注。人们怀揣着善心和利益权衡,站在自己的角度,揣摩对方需要的东西,然后不容拒绝地送过去,盛情难却。每天都有人来,送来电脑书本,短期支教,或是替学校刷墙。

学校曾一度接待不过来,但又不能拂人脸面。很多东西用不着,也没处放,场面一度很混乱——有些不得不转手卖出,有些只能放在角落积灰。学生的教育靠的不是这些,而是稳定的教师资源。老师们的艰难处境,掩藏在聚光灯背面,不被人看见。

但三黄看到了。他的直觉推动他做出了下一步的选择。

他开始了教学和公益并行的忙碌岁月。白天做振华学校的副科老师,晚上在北京农民之子公益机构当志愿者,组织面向打工子弟学校的教师群体的活动,在名叫《烛光通讯》的公益刊物写文章。

这些活动的确引来了社会关注,但对教师个体的帮助仍然十分有限。

无奈就这样一次次涌现——社会热点,和热点也改变不了的教师困境;投身公益,却发现公益也于事无补。在这样杂乱的背景音下,他只能与自己同行。


大约2010年冬,石景山同心希望家园儿童中心,三黄正画外墙

2007年底,《烛光通讯》的编辑选择离开,去追求音乐梦。三黄担下了编辑一职,做起了全职公益,一干就是七八年。在做公益时慢慢接触到戏剧,从此戏剧和公益开始交织在一起,贯穿他的生活,到现在已经走到了第十七个年头。

无论是老师、公益还是戏剧都不是为了挣钱。这不是“理想主义”吗?“这都是标签。”三黄说。回响剧场中国区最资深的实践者之一、北京信剧团创始人、资深公益人......这些光鲜的头衔不假,但背后缺少了灵魂。

“公益、表演,很多时候都是自己的直觉。”三黄说。在这个过程中,模糊的自我变得愈加坚定,眼前的路也变得愈加明晰。

在剧场听见回响

在公益里,三黄见了太多的人。有的最终创办了自己的机构,到处接受采访,为群体发声;还有的,见到太多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看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力,身体、经济、精神支撑不住,最终受到了伤害。

“两种我都有经历过,但是我不在这两种之中,因为我一直在走。”三黄说。

三黄一路前行,离不开艺术和戏剧的支撑。“我能在这些年的变动中还基本保持稳定,不是因为强大,我本身是非常敏感单薄的人。是艺术和社群的支持,给彼此提供了稳定器。”三黄在朋友圈这样写道。


2008年底,视界工作坊的某个晚上,三位公益人在街头留影(中间为三黄)

2008年下半年,一个名为“视界”的公益工作坊在北京华侨友谊宾馆展开。这个工作坊面向青年公益人,采用各种方法,例如艺术与戏剧,来增进他们对世界上各种群体的了解。届时还在农民之子工作的三黄参与了进去。

在年末的一个晚上,工作坊做了一场演出。这场演出以三黄从未见过的方式展开。他们说:“给我们一个故事,我们将把它表演出来,作为一个礼物送给你。”

这场演出并非工作坊的原定课程,而是一场“临时起意”。当时,国内最早进行回响剧场排演的两个剧团——北京的糖葫芦剧团和广州的木棉剧团,很多人都在做公益,都参加了视界工作坊。于是,一场临时的联合演出就此诞生。尽管从小就接触戏剧,却是在这里,三黄才第一次了解到了回响剧场,了解到了一人一故事。

在这一瞬间,如同最后一个锁扣清脆地扣上,又如同曾经的声音终于发出回响。在这一刻,那些曾经看似“随机”的、“无用”的经历都有了“用处”,汇聚在了名为“一人一故事”和“回响”的场域里。

回响剧场中,每一位演员不仅是演员,还是导演和编剧。由于承载着他人真实的情感和经历,相比传统表演,回响剧场对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除此之外,领航员作为引领他人讲述的人,如何营造场域,如何让他人没有负担地分享自己的故事,所需要的也不仅是技巧。

巧的是,回响剧场需要的所有“技能”,三黄似乎都具备了。

表演,无论是传统的还是西方的,他或多或少都学过;多年的公益经历给了他足够的锻炼,让他对于社会、对于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有了更深的体悟,也让他知道如何和人打交道,如何真正地做到彼此尊重——尊重不同的价值观,不评价、不过分凸显自己;曾经在校时对于文学与中文的学习、公益机构的编辑工作,给了三黄足够的储备,让表演内容丰富充实,能和讲述人“对得上”。

一次演出中,一位女生提到自己喜欢鲁迅。三黄随即背了一首鲁迅的诗作为开场。观众听后,全场寂静无声。“你能感受到观众对演员、对这个剧场,产生的一种敬重。”

三黄称这些为“杂学”,而这些“杂学”是传统的表演学习中不会去教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都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用心看见重要的东西

“三黄”这个名字,是回响剧场带给他的。2010年,香港专业应用剧场工作者、一人一故事专业工作者廖佩芳受邀来北京指导初阶工作坊。在最终的汇报演出上,三黄扮演了一只军犬,它的名字叫“三黄”。

一位退役军人讲述了和故去军犬的故事。尽管三黄已经记不清细节,却忘不了故事中纯粹的情感——突破了人与犬的区隔,只是作为两个生命的连接。“你能感受到这位军人讲述的不易,那种语言背后更加幽深的深意。”

那天,三黄没有一句台词,也再未见过那位军人,但他留下了这个名字。“如果用心去看,会发现生命和生命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他说。与其说是回响剧场带来了包容和尊重,不如说是人们借这一架名为“回响”的精妙桥梁,建立了包容与尊重的连接。


2021年,信剧团第一次在清华演出

三黄参与的回响剧场表演所面向的社会群体种类纷繁——清华、北大、武大等全国各大高校的学生老师、外来打工者、聋哑群体、服刑人员子女、老党员、性少数群体……他们有些可能处于社会边缘,有些处于社会评价体系的优越处,但在作为人的层面,每个人又是如此的相同。这给了回响剧场无限的发展空间,同时也给了表演者和团队极高的要求。

在曾经早期的剧团招新中,三黄的爱人绿豆做过表格,上面依次列举了演员的表演、声音、形体、价值观、社群等要求,需要依次打分。而现在,他们选择抛去形式与表格,只靠感受与直觉。

在三黄看来,这实际上更加微妙和精确了——通过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感受,深入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提到《小王子》中狐狸告诉小王子的秘密:“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如今的信剧团,比起一个剧团,更像是一个家庭——在这里仿佛可以抹去一切年龄、性别、职业等等所带来的桎梏,同时又可以大方去拥抱被年龄、性别、职业等经历所造就的,独一无二的自己,然后再去拥抱他人,拥抱世界。

三黄提到过许多次“用心”和“直觉”。这样的直觉和用心,来源于日复一日对于自己内心的感知和与世界的连接。在三黄的直觉里,他算不上世俗意义上的富有,不是“理想主义”,生活过得幸福充实。

在三黄的直觉里,艺术,是交流的美学,是将个人接收到的东西用某种手段呈现出来,建立起人与人,人与物,人与时代的连接。而回响剧场便创造了一个即时交流的场域,给了艺术和生活,人和人实时对话的平台。

在三黄的直觉里,他与剧场、与他人还将一直走下去。去向哪里?他想了想,说道:“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2024年春,信剧团在深圳演出


“看完有什么感受?”三黄笑着问山火。山火似乎尚未从画面中完全抽离:“我好像能够看到岩浆……”“我我我,我看不懂——”一名叫小马的男生不断举手,想要发言。三黄看了他一眼,用手势示意他山火还没说完。小马噤声,坐回了座位。

等到三黄和山火交流结束,已经过了不算短的时间,就当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方才的插曲时,三黄看向小马,请他说话。

“我……”小马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我没有看懂。”

“没有看懂没关系。”三黄笑了笑,转头看向演员,“小马没有看懂的故事,请演员准备。小马请看,这是一份(给你的)礼物。”

图片来自受访者与活动参与者


编辑:m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