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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
一把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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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试试吧,敲敲,敲敲。”在用高粱秆拉奏、敲击了一曲《小城故事》,又换软弓拉了一段《映山红》后,赵兴堂递过手中的挫琴,“这边是低音区,mi so la si,这边是do re mi so la si,没有fa……”断断续续的音符在琴弦上响起,汇成一句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在青州非遗传习坊的走廊上回荡。
赵兴堂身材高大,身着月白色中式短衫,银白色的发茬修剪整齐。教学过程中他一直眼含笑意,而当他重新执琴,边拉边唱起“四大名曲”之一的《四大景》,表情又显得有些肃穆。
挫琴斜靠在手臂上,形似半边水井上的轱辘头。半圆弧形的琴面上分布着14组、共计28根弦,对应着常用音域的14个音。“原来的琴只有12组弦,五声音阶,这是我自己加的。”赵兴堂说。同样改良过的还有琴体上的漆。“原先吧它不上漆,油光光的,上漆了稳定性好些。”
每一把挫琴都由赵兴堂及家人手工制作而成。选材制板就有讲究:琴面要用笨梧桐树杈,无疤无麻;琴码选香椿芽木,木质瓷实。像裁剪打磨、栓眼上弦这样的工序,老伴和儿子可以帮忙。而有的工序,如琴面的组装,赵兴堂还得亲自上阵。“这个就是很复杂。上这个面子么,一般人上不了。”
琴的面板上有几处机器雕刻的图案和文字。一处是由挫琴的拼音字母组成的商标,合起来看又是一个“赵”字。另一处是琴背上赵兴堂用别人的评价组织起来的一首诗:
青州挫琴古千年,
化石乐器雅美观。
击拉弹拨生妙韵,
粗犷浑厚天籁般。
琴头和琴尾雕刻了祥云的图案,来自赵兴堂祖父的名字赵彩云。
失而复得
赵兴堂生于1946年。作为长孙,赵兴堂的挫琴启蒙直接来自祖父赵彩云。
挫琴是赵家300多年的家传。赵彩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到北京天桥卖艺,不堪生活艰辛归家。不满十岁时,赵兴堂就背着琴跟着祖父到处演出,有时也会上手拉一拉《对花》之类的小曲子。50年代初某年,冯家花园铁树开花,许多人前去观景,祖父也携琴而往并当众演奏。“看花的人也都很稀奇。”赵兴堂对此记忆犹新。
1957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提出,赵彩云作为昌潍地区艺人代表参加了山东省的音乐会演并获金奖。那次会演留下了一张祖父手持挫琴的照片和几篇新闻报道,照片作为祖父极为珍贵的留影,至今悬挂在赵家祖屋里。
然而,就在从济南回来的火车上,祖父唯一的琴被挤坏了。当时已经无人专门制作挫琴,他们只好找到了一位木匠,比对着坏琴做了一把新琴。赵兴堂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看过之后就再也“忘不了怎么做的”,更不知道自己会在二十多年后做相同的尝试。
赵兴堂回忆说,以前祖父经常找几位老友,在傍晚聚集在一块,有拉有唱,乐在其中;祖母去世的时候,祖父一个人在屋子里,唱《光棍哭妻》,凄怆至极。
60年代初到80年代初之间的二十多年里,挫琴几近销声匿迹。
1960年,年成不好,加上家里姊妹众多,赵兴堂不得不跟着姑姑“闯关东”,一走就是两年。回来时祖父已经去世。等到“文革”中期,祖父留下的琴也不见了。“那个时候我身体也不太好……我的一个兄弟提出来要玩玩、学拉拉。他拿去了,后来我跟他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这时的赵兴堂无暇为挫琴担心。除了生产队的日常劳作,他1966年去张庄水库出夫[1],改革开放后又外出打工。尽管如此,音乐从未缺席赵兴堂的生活。1966年他来到民工团,年底被调到指挥部做宣传队队长,拉琴,吹笛子,赵兴堂一样没落下。“在生产队里,几个小青年有时候干活儿候就对歌。”他兴致勃勃地回忆说。
但是,赵兴堂从没有忘记那把丢失的挫琴。“任何人都取代不了我对挫琴和对俺爷爷的这个感情。”他说。
80年代初,几近不惑之年的赵兴堂从零开始复原童年时代的那把挫琴。而他既无技术经验,也没有实物参照,“主要凭记忆和相片模仿,要模仿也没家什。瞎了很多材料,浪费了很多工夫,才做出了琴。”
那时挫琴之于赵兴堂更多是一种闲暇时的自娱自乐。转折发生在2006年,那年赵兴堂刚过60大寿,由于长期劳累过度加上喝了点酒突发脑血栓,脱离危险后半边身子几近失灵,连说话都含混不清。那段时间干不了别的事,他便把拉挫琴当作康复锻炼,“不去考虑别的事情,光去考虑那个音乐。”挫琴成了赵兴堂的“救命稻草”,这段时间全心的积累沉淀也算是成全了挫琴。
弦外之音
2007年,青州市文化馆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进行民间艺术普查,在北城社区赵兴堂的家中发现了沉默已久的挫琴。紧接着,演出、研讨会、电视节目纷至沓来,青州挫琴也先后入选了市级和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挫琴再也不仅仅是赵家的血脉和赵兴堂个人情感的载体。电视上、网络上,有人评价说,挫琴是先秦的“筑”在民间遗存脉络的延续,是乐器中的“活化石”;有人以此为基础,认为挫琴的发现改变了中国乃至世界的拉弦乐器史,将拉弦乐器的出现提早了1500多年……
赵兴堂个人的生活也因此改变。他开始到各地参加活动,甚至来到中国音乐学院演出。他有一台很小的放映机,插上印有挫琴宣传信息的U盘就可以播放他曾参与录制的节目,从青州当地到中央电视台的都有。“我上过5次北京。”他自豪地说。
而在平时,他也将大量时间投入挫琴的教学和制作之中。六年前,青州市成立了非遗艺术团,开展常态化的沿街演出,那时赵兴堂经常到青州古街向路过的游客表演、教授挫琴。2016年,非遗传习坊在艺术团的基础上成立,每个月在这里上班可以拿到1500元的工资。近几年“非遗进校园”,赵兴堂每周去学校上半天课,一次大概200元。“我本身是个农民,没有别的收入,没有退休金,只有这个。”他说。此外,赵家开始卖琴,一把一千来块,顾客除了买来练习演奏,也有不少人特地买来收藏。
目前,除了家中儿孙,学生里也不乏挫琴学艺较精者。但制作技艺的传承主要还是靠赵家父子俩。
“我不是不想外传啊,你保护了再传也行。现在啊,还没到那个时候,保护还不够 。”赵兴堂断断续续地讲述道,青州挫琴原本有机会申报国家级非遗。“55万”,赵兴堂多次提及这个数字,这是一位开发商原本要为挫琴研究投资的钱。“那段时间我正得了脑血栓,有些问题反应得很慢。基层领导不体谅,他把那个事情搅黄了。之后他还先后叫做了五把琴公开要钱……”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比以前强多了。现在的领导给了我一些优惠,装修房子给买了桌椅和做琴用具。”
令赵兴堂感到无奈的不仅是申遗的困难,年龄的问题也愈发难以回避。传习坊的人说,因为赵兴堂年纪大些,常规演出一般就不去了,有活动的时候才会叫他。一些领导也和他商量,让他在家里歇着,好好休息。赵兴堂并不乐意。“别看我岁数大了,凡是有活动叫我赶紧上哪儿去,我挺愿意。”
“我上学校,每周去。爬楼,上半山腰上去,我都还行。要活动着身体才是健康的。你这么做(不参加演出)好像就判了死刑了。”赵兴堂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
赵兴堂心心念念的仍是挫琴的保护和发扬。“关键是要国家承认,报成国家级的,再报成世界级的。早晚会、早晚会有那天……因为啥?因为这个琴啊,都公认是拉弦乐的鼻祖……这有1957年专家的资料……将来么,是一定能,就是我不一定能看到……”
采访的那天下午,我们拜访了赵兴堂的家。他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到路口的铁路桥处接我们。三轮车风一样地开过一个废弃的水塔,停在一栋两层高的房子前。房前一左一右两棵大杨树,洒下一片阴凉。一进屋,就可以看见右手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琴与琴箱,桌上还有调琴的工具和一把二胡。左手边是一间小教室,有白板和几套木桌椅,墙上贴着各种演出的照片。前方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放着各种资料,包括赵彩云1957年参加音乐会演的报道和手抄的挫琴曲谱的影印本。
赵兴堂拿起一把琴,走到屋子中间,站定,拉起了祖父当年获金奖的那首曲子——《鸳鸯扣》;一曲奏罢,仿佛还不过瘾,又拉起了《四大景》,拉起了《茉莉花》,拉起了《涛声依旧》。O
注:本文来自2018年北清人央潍坊民俗文化调研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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