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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
“双十一”过后同学在快递点取件(图片来自作者)
“干力气活,也要干一门,喜欢一门”
清华大学紫荆公寓14号楼北侧小树林边,徐师傅站在校园围栏外的申通快递取件点,在十一月末的冷风中搓着手,隔着围栏为难地看着面前要取快递的俄罗斯女生。因为语言不通,他只能笨拙地指着女生的手机:“我,看看。”
得到了看取件通知短信的允许后,他根据取件号麻利地找到了女生的快递,可盒子太大无法从围栏的缝隙中递出。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盒子越过围栏顶部,另一只手伸到围栏外稳稳地接住,递到女生手里。女生笑着说“Thank you”时,他结结巴巴地用“外国人的语调”回应:“不客气。”
望着女生走远,徐师傅长舒一口气,挠了挠头,咧开嘴笑起来:“每次碰到这种外国人取快递,嘿,还真麻烦。”
申通快递员徐克林今年48岁,身着灰蓝色的工装外套,黑裤子的裤脚沾满了尘土。高大健壮的他皱纹不多,看起来并不像位年近五旬的人,只有些许灰白的发茬从宝蓝色、画着超级马里奥图案的棒球帽下露出来,泄露了年龄。他的家乡是江西景德镇,说话时却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那是长期在浙江打工留下的烙印。
在快递点工作了两个多月的他,已然适应了这份繁忙的工作。他清楚地记得不久前刚刚过去的“双十一”盛况——纸箱把狭小的快递点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落脚,面前排队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见少,一串串数字编号源源不断地被念出来。询问快递编号、寻找物件、核对信息、交付物品,这一套流程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忙忙碌碌间天色亮了又黑。
“哪有时间吃午饭?”徐克林摇摇头。吃饭时间是取快递的学生最多的时候,为学生们服务完,快递员才能吃饭,一般是两点左右,有时候更晚。每天忙碌工作十几个小时是常态,购物狂欢节之际还会增加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
“双十一”过后同学在快递点取件(图片来自作者)
除去庞大的工作量,发送取件通知短信对于不擅长使用手机的徐克林来说又是一大挑战。徐克林晃晃手指,白色手套的指腹部分沾满灰尘:“再年轻个几年就好啦,年龄大了,手指不怎么灵活,那(发短信)就只能让他们年轻人来干。”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指指蹲在角落里的另一个申通快递员,那个小伙子正沉迷于手机游戏,头也没抬。
“打了这么多年的工,我总觉得,干力气活也要有这个习惯:干一门,喜欢一门,那就会好一点,要有那种耐性。”徐克林语气坚定地说,随即又低下头:“可是对于这种要用手机的工作……还是有点打退堂鼓。”尽管如此,他仍在尽力适应这份工作,完成自己分内的任务,给同学们带来便利的服务。
天光未亮时开始工作,清冷月色下收工,重复无数次的取货、分类、编号、发短信、取快递,这是徐克林的一天。
“要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了”
十七八岁就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的徐师傅,在来北京前已有丰富的打工经历,从义乌到温州,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与汗水。人力三轮车一蹬就是六七年,在工地时用双肩将两袋总重两百斤的水泥挑上五楼,这些辛劳的工作在徐师傅看来并不算什么,因为那时还时值壮年,身体扛得住。
“我就是干力气活的人,我喜欢干活。” 他认真地说。
嘴上说着喜欢,这些打工经历却也让徐克林饱尝了辛劳与孤独。加班加点的通宵赶货是常态,比这更难熬的是异乡人的孤单。徐克林回忆道,早年打工时信息不通,只能写信,信件又慢,有时候一两个月才能寄到家,一年难得写两封信。老乡见不到几个,语言也不通。前些年徐克林在福建打工,当地人普遍讲闽南语,让身为外地人的他颇为头疼,过了好久才能应付日常交流。
说到这,徐克林又显露出他乐观的天性,笑着说:“闽南歌我现在也会唱不少呢!”
干这些体力活,虽然出的力气多,但得到的报酬是与付出相匹配的。徐克林扳着手指计算起来:“原来一天工作七八个小时,就有三四百块钱,少了我都不干的,一个月赚个七八千也是轻轻松松。”转而想到现在,徐克林赧然笑了:“现在呢,一天只有一百一十块钱,一个月三千五百块,可房租一个月都要五千多。”
这些数字牢牢刻在徐克林心里,悬殊的差距让他深觉处在北京的不易。
徐克林在租住的家中(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来北京嘛,主要是为了跟老婆孩子在一起。”提起家庭,徐克林露出笑容。目前,他和妻儿租住在北京海淀区学清路某小区的两居室里,房子七十多平米,足够一家人住,基本的水电设施也都齐全,只是房租对他们来说实在昂贵。现年二十三岁的儿子在中国矿业大学(北京)读研究生,徐克林在2017年下半年决定和妻子一起来到北京,边打工边陪伴儿子,妻子负责照顾孩子起居,他则找了一份快递员的工作。
只是,微薄的工资支撑不起高昂的花销,生活的负担还是落在儿子身上。目前小徐在学业之余做起了微商,一个月去韩国代购三四次,能为家庭带来不错的收入,徐克林也会帮儿子打包、写运货单、送快递等。但微商少不了要在微信上与客户反复沟通,儿子每天花在手机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徐克林苦笑一下,讲述起儿子的情况,这也是大多数微商工作者的日常:用两个手机,有无数个微信好友与响个不停的消息提示音,每晚回复客户到很晚,一两点钟才能休息。学业与工作的冲突难以避免。徐克林摇摇头:“他原来成绩很好的,现在……也不行了。”
作为父母,最担心的还是这样晨昏颠倒的超额工作会让儿子身体吃不消。妻子担心儿子的健康状况,经常催促儿子早些睡觉,约定好十二点必须睡。可儿子嘴里应着,仍是到深夜两点多才能休息,为此母子俩甚至发生过不少争吵。“做父母的,只希望孩子身体好就行,就怕儿子身体累垮。可这也是没有办法。”徐克林长叹一口气说。
徐克林转过身去,在一个废弃的纸箱中找到了一张他一直带着的儿子的“名片”。那只是一张薄薄的、与大拇指一般大小的不粘胶贴画,上面印着一个微信二维码,旁边写着“学生党代购”的字样。“他现在好友太多啦,你可能加不上。”徐克林说,语气中有骄傲,也隐含担忧。
徐克林与女儿(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除了研究生儿子外,徐师傅还有一个小女儿在家乡上小学,一家人平均一年才能团聚一次。因为担心学籍问题,他一直没有将女儿接来北京,只是暑假时带孩子来北京玩了一个月。
“把孩子接来北京太难了,我们都不(敢)想的。”徐克林摆摆手。高昂的学费暂且不提,学校也很难接收外地务工者的子女。教育得不到保证,徐克林便放弃了一家人在一起的念头。
只是,嘴上说着“不想”,心里却仍然期许着一家人团聚的场景:“能带来的话,一家人在一起也更好了,也能生存下去。”他把头扭向一边,望着远方,嘴角浮起笑意。
“北京太难留了,我还是想回南方去”
11月18日大兴发生火灾后,许多地区进行了安全隐患排查,不少快递公司进行了相应的整改,有一些甚至暂停收件。徐克林所在的申通快递据说也要搬迁公司。徐克林表示,他不知道公司上层的消息,只能直观感觉到最近不能发货,收货也少了很多,下午甚至没有货来,取货的车也只能白跑一趟。
“干快递太不稳定了。”徐克林说着,低头笑了起来:“这么一看,这个活……确实没什么干头。”儿子做微商,更使他对此深有体会,赶上不能发货的时候,儿子的生意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当问及未来的打算时,他脸上浮现起无奈。“找不到别的活干了。北京工作太难找了。”他说。在找到这份快递员的工作之前,他也找过一份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作,只是干了一个多月就收工了,工资也与在南方时比起来大大缩水。
徐克林称,在北京能找到的工作大多是送快递、送外卖之类的,都免不了用手机,这让他很为难。妻子与儿子都劝他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比如门卫,可徐克林自己并不愿意。除去工资因素外,他仍希望尽自己的力去做工作。“我喜欢干活,(如果)没什么可干的我也不太喜欢,也不甘心、做不来兴头。想干活。有活干,哪里没有力气使呢?”
生活中的徐克林(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偶尔工作不忙碌的时候,徐克林也有自己的娱乐消遣。“老徐这个人实在,乐于分享,也认识了不少朋友。” 徐克林的妻子王女士说。他爱和朋友们喝酒、打牌,却很少有悠闲的时间,偶尔买彩票,也舍不得花太多钱在上面。
徐克林说,身边熟识的和自己一样的外来打工者,没有人觉得在北京生存容易。他重视家庭,是留是走全交给妻子和儿子决定,“看他们怎么商量。”但在他的心底,南方才是理想的地方。那里舒适宜居的环境、相比北京较低的物价,都让他无比怀念。
“我还是想回我们南方去。”徐克林叹一口气,他看向远方,那是遥远的南方,一个能给他归属感、让他说出“我们”的地方。
后记
十二月的第一天,徐克林辞去了申通快递员的工作。在电话里,他解释说,辞职的原因主要是申通公司发展状况越来越不景气,时不时发生丢货、滞留货物等影响信誉的情况,作为员工,他有些失去信心,更加坚定了不做快递员的想法。
目前他仍在一边给儿子的生意帮忙,一边寻找新工作,只是不知未来到底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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