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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

豆瓣、野草、万圣……记那些漫漫长夜中的暖身之所

来源:原创稿件 作者:罗熙临 顾舒畅 祝青宇 丁欣然 向鸿鹄

我们写作此文,以提醒诸位:在寸土寸金的五道口,难得不以经济效益为第一要务的地方,除了清华大学,还有这些。

豆瓣书店:逆流而上的信徒

当人们兴致勃勃地来到此处时,或许会因这里的平常而倍感失望——掉了漆的门牌挂在灰色砖瓦墙上,书店的门已然有些老旧,推开的时候会间或着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小小的门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杂乱的书架映入眼帘——这间自2006年起便成立的特价书店,究竟何以名冠京城?

整个豆瓣书店只有一个店员,她一边低头摆弄书本一边回答我们的询问:“我们主要是卖有关于文史哲方面的书籍,像大家都比较喜欢的畅销书,我们是不卖的”豆瓣书店拒绝“投其所好”是它最亮眼的特质之一。

创始人卿松回忆说,最开始创办这个书店的时候,曾进了四五千本《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都是标价十块钱的旧书,是他特意从库里搜出来的。“我不怕卖不掉这样冷门的专业书。这个书很厉害,被李约瑟称为最好的一本关于水利的书,我觉得大家应该看看。”

豆瓣书店最大的特点或许正在于其“单纯的浪漫情怀”,别人看来,这样的经营方式可能无聊甚至于空洞。但是对于很多如同卿松一样的书的迷恋者与信徒,他们不能容忍铜臭与投机占据这方寸空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正是豆瓣书店强烈的个人情节和理想化,支撑着它一路走到今天。“当我发现我做的事情已经不纯洁、不任性了,我就宁可不做了。”

这种“纯洁”与“任性”,虽然令人心向往之,但往往是敌不过现实的咄咄逼人的。

“像我们这样的,以一种很像小草那种顽强(的方式活下去)的书店,很单纯的这种匠气的书店,它就会消亡。”卿松曾忧心忡忡,“但是我对投资、找人合作什么的,还有品牌,真的有抵触情绪。”

上半年轰轰烈烈的“豆瓣书店倒闭风波”早已掀起了人们对于实体书店经营的担忧。“主要是房租的问题,我们前阵子交了十八万的房租,这只是一年的量。但是明年可能还会涨。因为毕竟是在北京嘛。但是你的销量可能跟不上这个房租的涨量。”店员无奈地表示,“因为政府今年整体的规划,说我们租的这个房子不能作为营业的场所,要拿砖把这里都砌上。因为我们书店也是租的人家的房子,就找房东和政府那边协商,今年没什么事了,但是明年不太确定。”

书店的前途未卜令人担忧,但豆瓣书店仍未改变它固有的腔调。书架上摆着小小的黑板,上面整齐地写着“所有书籍5-7.5折”。

或许这间小小的书店存在的意义并非盈利,而只是为所有迷恋书籍的人开辟一个专属于他们的领域罢了。“来这边看书的人以学校的老师最多,因为对面是(清华大学)老师的宿舍。我们这里因为都是文史哲的书籍,自然会吸引学术的人士。”

或许豆瓣书店就是时代河流中保存着初心的那个逆流而上者吧。纵使前方巨浪滔滔,我们仍冀望它不要沉没。

三联书店:“书籍、咖啡与灯光”

自动门缓缓打开,迎面看到的是排列整齐的椅子,右手边是木质的阶梯。顺着阶梯走上去,便可以看到整整一面书墙,混着咖啡和纸墨的香气,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阶梯上翻阅着书本——这就是文化青年的新时尚之地,“夜读活动”的缔造者,实体书店不可替代魅力的代言人:三联书店。

三联书店位于北京五道口商区。总体来说,其经营较为规模化、专业化,书籍被系统地划分为外国文学、中国文学、人物传记、世界历史等等区域,分列在书店的两侧。走到尽头便是三联书店的专属咖啡屋,浸润着咖啡的香气,聆听着手指翻过纸张的细小摩擦声,凝视着夜晚宁静的灯光闪烁在这寂静的冬夜,这就是三联书店所代表着的那种实体商店的特有情怀。

毗邻着清华大学的三联书店,向来被称作“五道口刷夜专属”的“天选之地”。据统计,凌晨四点在此地读书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以女性读者居多。在快节奏生活中,能够拥有一个地方体味生活本有的醇香,是我们的一大幸事。“我们一味强调GDP,强调经济,强调金钱,如果不强调文化,不强调心灵的塑造,我们的发展是难以为继的。”三联书店前总经理樊希安这样讲道。

作为全民阅读的实践者和创新者,面对信息时代下实体书店面对的巨大风波,三联书店作为老牌国企率先做出了尝试。24小时的营业,是一种为读者服务的精神,是当下试图为忙忙碌碌的众人开辟一方净土的理念。“我碰到一位读者从上海来北京出差,本来已经买了回上海的票,听说三联书店24小时营业,又退了票来体验。”

三联书店的24小时营业尝试,更像是一种被时代催促着的顺水推舟。“黑夜正在不断地被拉长,或许人们正在变成夜行动物。”最开始实施的试营业阶段,书店的夜间销售额远高于白天,由此带动了整个商店的利润增长。据樊希安回忆,最高的时候,一天晚上营业量可以有400多笔,顾客人数超过800人。24小时书店是为读者服务的延伸,也是整个经营的升级、转型和换代,标志着实体书店在信息时代竞争之中,已然做好重振雄风的准备。

让一盏灯点亮一座城市。尽管肩负着实体书店在大数据时代“生死存亡”的重大任务,三联书店依旧没有抛弃它固有你的那种淡然和平缓。冬日已近,夜深人静之时,愿属于三联的那一本书、那一杯咖啡、那一盏灯光,可以将你我的心灵,融化在这沉静书海之中。

万圣书园:路未绝,再坚持

关于万圣书园名字的由来,百度百科上记载了这样一段趣事:书店名称本来源于西方的鬼节——万圣节,其标识“蓝鬼”的原型便是印第安的鬼面具。但随着人们口耳相传,“一万个圣人”却显得意思却显得与万圣更加贴近:“我宁愿把它理解成‘一万个圣人’,这一万个圣人就是万圣书架上的作者,在受益于这些圣人的读者当中,有我一号。”(诗人西川语)于是,万圣书园的英文店名便由原来的“Halloween”改为“All Sages Bookstore”。

在短短十六年的历史中,书园曾经历过三次搬迁。最后一次,它才终于在成府路蓝旗营北大清华教师楼下稳住了脚跟。而同样大名鼎鼎的“醒客咖啡厅”就是在这最后一次搬迁中才孕育出来。书园创办者刘苏里这样描述“醒客”与“万圣”之间的互动:“到我们这里买书的人很多彼此认识,而书店没有呆着说话的地方,醒客则提供了闲聊的场所。很多买书人有这样的毛病,买来的书立即要翻翻,而挑书已经够累了,如果能踏踏实实地来壶茶,来杯咖啡,听着音乐翻着书,岂不惬意?还有万圣常年举办一些跟书有关的活动,醒客也提供了一个文化界交流的场所。”在此之后,“书店+咖啡厅”的模式才算真正风靡全国,开始流行起来。

书园在二层,整体占地面积很大。但真正置身于此,却仍旧感觉到略微拥挤——这是因为整个书园都堆满了书,书架与书架之间仅留出一人宽的距离,以供读者挑选购买。处于此地,整个人仿佛置身书海,除了畅游别无他想。

书店虽大,秩序井然。各种类型书籍一应俱全,书园的好几个地方也安放了电脑以供读者查询书籍所在。知识分子公共读物台设在显眼的位子,上面放置着热点话题和推荐书目。收银台的上方挂着的小黑板,记载的是上一月的书籍排行榜。耳边响起的,只剩下读者轻微的脚步声与因翻书而发出的沙沙簌簌。

在中国民营书店的黄金时期,北京有五家主要的民营书店,万圣书园便是其中之一。可惜的是五家书店里面,现在仅有它与另一家三味书屋存活下来。“开书店最大的费用并不是书,房租和物业管理费才是大头。”刘苏里也曾无奈地说道,“但是,路未绝,再坚持吧。”

在实体书店日衰的今天,我们衷心希望它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继续守卫着这一方净土。这是个高而艰难的要求,但诚如刘苏里所说:此路未绝,总有人继续坚持。这些人中,请算我一个。

野草:春风吹又生

野草书店不大,但在高校文化圈子里,小有名气。而且这份名气和附近的万圣、豆瓣并不相同,可能要算一支“草根力量”。让老板赵亮颇感自豪的是,过了今年,野草就要满二十岁了。

点开赵老板的微信朋友圈,满满都是书店里在售图书的照片,封面封底、简介、内页一应俱全,每一条朋友圈的最后都跟着一句:“您需要吗,我们可快递到全国!”通过赵老板的朋友圈“网购”是野草销售的一条重要渠道。

这次探访,地上堆满了包裹。赵老板抱怨,目前的快递行业事故,让他不得不推掉了好几单生意。抱怨两句就爽朗地同选购的读者调侃起来:“你说这,没有快递的北京还叫北京吗?”

起初,野草只是海淀图书城当中,一个流动的摊位。但不论地址变换多少次,两个定位始终都在清晰地指导野草向前运作。

首先是它的特价。世纪之交,图书和市场经历着转变,现在我们如果看到七、八十年代的图书定价,或许会把它看作当年物价的一个坐标,随着人们消费习惯的变迁,图书的定价慢慢上涨,书店通常就“信任”了出版社的定价,不做调整。赵老板却不这么想,他考虑更多的是读者是否买到了市场上最便宜的书:读书可是一辈子的事,书都是体面书,怎么容得你大店的光鲜,就要多在读者的生活费中蓄膏?

野草里面的每一本书,至少都有一本拆了塑封,供读者做最严厉的审查。似乎并不像一般书店心疼自己的货物,保准每本书都被包得好好的,读者要想拆开看看,恨不得瞪圆了眼珠子逼着人家买回去。书固然是商品,也是铺往温润如玉的台阶,印满的是纯善的知识和良心,整个京城,有几个书商有这点把书当做是书的体面呢?

另一个定位,则是学术。书店给学生和老师们提供了许多上课、写论文需要用的资源,填补了图书馆书籍的空缺。站在书店门口,放眼望去,单说中国文学,就是满架子的中华书局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些书上都贴了3、4、5折的标签。

赵老板说:“反正卖书也不丢人,能干下来就干吧,和学生老师们打交道也让人舒坦。” 赵老板和许多读者处得熟络,而店中主要的顾客就是高校师生。让他自豪的,就是这二十年来,他认识的许多学生都当了教授,成了各个领域顶尖的人。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已经从物美超市迁出半个多学期,老板仍然在微信上把书店叫做“北大野草书店”,用这个和高校并列的名字联络着二十年间来来去去的学者。

野草原来就开在北大的生活区,学生茶余饭后都要走一圈,但就在今年,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北大的野草,搬到了成府路上,和读者众多的万圣书园、豆瓣书店比邻而居。竞争激烈的环境里,赵老板有自己的解释:书店与书店之间,并非纯粹的商品竞争关系,反倒演变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法则。

“你一家书店开得再辉煌,书也难免有缺漏,或是价格不平易近人的时候。几家书店开在一起,对读者来是大好事,来一趟清华大学南门,有几家各有性格的书店可供挑选。对书店老板来说,也是好事,一位不常来的顾客既然到了这个地方,总是会几家书店都逛一遍,不仅解决了非买不可的计划,更容易有碰上眼缘、多买几本的情况。”赵老板说到。秉持薄利多销的宗旨,搬家后的野草定价比在北大里更便宜,不仅没丢掉北大的学生,反而多了清华、人大、北语的学生。

营业二十年来,电子媒介异军突起,不少客户悄悄地流失,但还是有许多读者不愿意放弃对实体图书的感情,坚持做有藏书的读书人,这让赵老板的生意得以维持下去。二十年前在海淀图书城的许多同行已经改行,赚钱发财的也不在少数。赵老板却说:“干图书,还是学术图书,是铁定发不了财的。但还有人看、还有人买,这就是一份令人喜爱的职业。”

鲁迅在《孔乙己》中,曾借夫子口说过,“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这野草书店不仅店名和鲁迅结缘,在这盗窃的头疼事上,也和“孔乙己”脱不了干系。从在物美地上开始,就有书架旁贴上了告示,“凡偷书者,微信必火”。但还是无法遏制盗窃的发生。有的人以偷书为职业,有的人就是想占个便宜,到了现在,偷书现象仍然没有断绝。就算通过监控查到了偷书者,甚至已经被老板“熟识”了,在超市一角这比较开放的书架布局,还是给了“夫子们”许多可乘之机。老板对此也只好苦笑。

关于野草这个朴实的店名,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答案,最决绝激烈的当属鲁迅在《野草题辞》当中沉重的呼喊:“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腐朽。”但在赵老板这里,却没有那么多血海仇深:叫野草,是想自己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同时也是在生意上图个吉利,眼看着看书的人不如原来多,别人干不下来的二十年,他硬把他干下来了。书店开门的时候,基本上每天都得过来,从中午到晚上,没有太多休息的空间,也没有波澜壮阔的起伏,倒像是遵循了起名的传统:“贱名好养活”。

二十年来,北京起了无数高楼,来到北京的读书的年轻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野草书店的顾客也变了一批又一批,野草却仿佛从未改变,依然是几排书架和笑呵呵的老板,正像鲁迅的文章所说,“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邺架轩:邺架巍巍,致知穷理

清华学子邺架轩对并不陌生,但因为和李文正馆连通,经常被误会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实际上,邺架轩由商务印书馆直接管理,它是这个老牌出版社在转型过程中的一次有计划的尝试。初衷相似的三联韬奋书店以二十四小时营业为特色,商务印书馆则选择走进校园,创办阅读体验中心,而清华大学是第四个试点。

负责书店运营的张瑞雪老师介绍,邺架轩的两个主导理念分别是服务阅读与引领阅读。

服务阅读,除了舒适的座位、明亮的灯光外,还有利用书店公共空间所举办的展览、沙龙。商务印书馆有着悠久的历史,清华自创办以来就有数不胜数的大师在商务出版自己的学术成果,其中就包括大家耳熟能详的国学四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和赵元任。为了和清华的同学们走的更近,书店成立之初就策划了四大导师出版物的展览。

读书沙龙系列活动也在不断深化。在与作者和译者的沟通对接上,背靠商务印书馆的邺架轩有着独立书店难以调用的资源。张瑞雪说:“在活动中,(邺架轩)都是邀请商务印书馆的新书涉及领域里,最有声望的学者来和同学们进行对谈。” 如商务新书《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出版之际,就邀请到了北京大学德语系主任黄燎宇教授和许多在德语文学领域活跃的学者来到清华,学者们进行对谈,学生也参与到互动讨论中。基于书籍阅读和专业领域进行讨论的沙龙,在清华的诸多讲座中也是少见的形式,而这种活动“需要由书店牵头”。

引领阅读的功能,则是通过和市场需求结合的方式体现在书店的整体布置上。

在图书选取中,不仅有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码着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系列和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系列,也顾及到了商务并不擅长的文学部分。甚至考虑到了经常来邺架轩的教师子女,增设了儿童读物以及生活读物的专柜,为在清华园生活的老师提供便利。而“清华本土品牌”星期四文创的入驻,更是给书店添加了引领生活美学的可能。

包括张瑞雪老师在内的书店管理人员,多为商务印书馆的资深编辑管理,在每个书店都有的“书籍推荐”环节,也加入了用心的调整。每半月更新一次的“最受清华师生欢迎的10本书”榜单,就不仅仅是对销量的统计:“我们在尊重市场的同时,也会考虑‘什么书放在大学当中宣传才是合适的?’这样的问题,确保推选书籍代表性和健康引导,让这个评选不只是读者偏好的反馈,也能给来到店里的同学、老师推荐具有参考价值的好书。”

商务印书馆是百年老字号,清华大学也在学术界屹立百年。合作办书店,既是为了让学术与权威接触市场,也是为了让读者通过市场走向浩瀚的书海。

如果你走进邺架轩,也许会遇到读书写字的同学,也许能参与一次学者之间的探讨,也许恰好能碰到一本心仪的书。或许你还会在密密的书架之间,看到邺架轩的保洁阿姨在工作之余,认真地阅读着书架上的书,在学生们来来去去的身影间,目光平静地停留在书页之上。

后 记

实体书店不死,只是逐渐凋零。

而在这悲哀的凋零中,除却其自身的挣扎,我们也能略尽些绵薄之力。有人说,这不过是时代的优胜劣汰。然而生而为人,在严酷的丛林法则之外,总要保留些许用以在长夜中取暖的温情。现在的每一次踏足,都是为了日后尚有流连的机会。空闲时间的探访,也将为之增加“留待后人”的可能。


编辑:gengziy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