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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
“皮肤好”、“妆容精致”、“戴帽子”、“很会穿搭”、“整容”;
“喜欢蹦迪”、“酒量好”;
“活泼开朗”、“贤惠”、“时而温柔时而吵闹”……
当我在朋友圈发起有关韩国女生印象的讨论时,这些预料之中的回答,一字一词,拼凑出一个遥远但并不模糊的群体形象—“韩国女生”。
中国校园里的韩国留学生、社交媒体、电影电视剧——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我们满意地发现了这些相互吻合的碎片,它们拼凑起来的画面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也许此时正浮现在你的脑海里。
然而在韩交换四十多天来,我所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没有人人武装到后脖颈的精致妆容,也没有清一色的黑色鸭舌帽;没有低眉垂眼的百依百顺,也没有三五成群的大吵大闹。
这里,是韩国最负盛名的女子大学——建于1886年、靠近首尔市中心的梨花女大。作为选择就读女大的高考优胜者,这里的女孩子们并不是比影视人物、女团成员、或是来中国留学的同辈更有说服力的“韩国女生”代言人,她们也只是N位个体中的寥寥个例。不过,她们所展现出来的特征,恰好正是我们不常看到,因而需要强调的那些。
“在只有女生的学校难道不是很没意思吗”
对于喜欢户外运动的女孩子们来说,梨花女大可能不是个好去处。除了后山的几块网球场,只有正门左边的小足球场算得上是运动场地:若不是一东一西竖着两个没网的十一人制大球门,估计很少有人能根据现在零散的草皮和总在上面拍篮球的小孩子们判断出这块沙地原本的用意。
不过,依山而建的校区或许深得登山爱好者之心,可此时小足球场对面等上山校车的同学们却不这么想。
等车的队伍在约三米宽的人行道上排了将近二十米。秋日正午的阳光谈不上灼热但也算灿烂,而这二十多个女孩子既不打伞——在韩国,遮阳伞似乎是中老年人的专利——也没几个戴了帽子。她们大多穿着黑白灰之类的纯色卫衣、深色休闲西服外套或是毛衣开衫,下半身则多是黑色阔腿裤或浅蓝色牛仔。将近一半的人一手拿着外带的冰美式,另一边肩上背着设计讲究的帆布袋。大部分人是单独等车,不少戴着Airpods,其中三位正兴致勃勃地打电话。
队伍面前的山坡中被开辟出一片开阔的广场,两边山体内则建了名为ECC(Ewha Campus Complex)的地下综合楼。玻璃墙内,餐厅、自习室和多功能室外的走廊上,有许多吃着三明治或盒装沙拉的人,有的女生脱了鞋盘腿坐着,前散着打印资料、笔记本电脑或是各类平板,平板往往还配有键盘。
上课高峰期时,如果想坐ECC东北角的电梯上坡顶,就得排五分钟的队,比从外面的阶梯步行还要多花三分钟时间。限载14人的电梯被13个女孩子以15厘米左右的标准间距刚好占满,第14个人也不会再试图上去。
如果是人文学院的学生,去系馆上课还要经过学生活动中心门口。这里有时会有校园乐队的表演,比如现在—台阶上零散地坐着十几名听众,最靠近小舞台的也许是成员们的朋友,她们热情地跟唱着、欢呼着。同样在这里,10月11日晚,混声组合城市札卡巴在这举办了迷你演唱会,活动中心前的二十多级台阶和整块平台被三四百名少女和摇曳的手机应援灯填满;更早些时候,九月的最后一周,学生们在这搭了好几顶红色顶棚,为社区居民提供二手义卖的场地。
再往前走些下坡路,就能看到学校里历史最悠久的建筑——人文学院的系馆“学馆”。早上八点的课前,走廊里将近一半的女孩子都是素颜;而中午十二点多走进教学楼时,左右同学的脸则大体上要精致些。今年大二的刘秀妍说,:“我上学的时候一般都没时间化妆,化妆需要的时间太长了。”家住江南蚕室的她每天乘地铁上学需要一个小时,而在她有课的四天里,有三天的课都始于早八。“可是别的学校早上都是九点开始上课的。”这是她对梨花最大的不满。
学馆508是“英美电影赏析”的教室。本该坐满的教室在前排空了七个位子,后面坐了人的三十三张桌子一半放着电脑或平板,一半摆着打印资料和手写笔记。桌边的二十多瓶饮用品也分为两个规模不相上下的流派——冰美式派和矿泉水派。讲台上的高个子女生正在流利地做展示,和此前的所有小组一样,她们组的PPT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听了我激动的夸赞,刘秀妍笑道:“一个组里负责做PPT的人任务最重,因为展示的设计是影响成绩最重要的因素。”
学馆505里“美国现当代小说选读”正在小测。西装革履、抹着发胶的中年男老师点名后才发现卷子少了十份,拜托第一排的短发女生去增印后,他开始开些关于期中考试的玩笑。也许是因为紧张,大家的反应比平时冷淡不少,只是不停地翻看自己整理的知识点和思维导图。那位少复习了五分钟的同学拿着十一份试卷推开门的瞬间,教室里立马响起一阵收拾声和轻咳。
“之前有男生问我,‘在只有女生的学校难道不是很没意思吗?’”刘秀妍一手横放在桌上,一手拿纸吸管搅动着杯底的冰块,“可我非常喜欢这里,我喜欢我的学校。”她对着我边笑边点头道。
“比起化妆,我们还有更多需要做的事情”
10月4日早上十一点,我和学伴刘秀妍在校内的星巴克见面。这天她穿了常穿的黑色运动外套和深蓝色紧身牛仔裤,坐下来之后便把一头茂密的过肩黑发盘在耳朵的高度。在接下来两杯咖啡和一顿午餐的时间里,这位喜欢睡觉、红汤火锅和NCT的教育科技专业大二生直率而耐心地回答了我一个又一个好奇的提问。
我给她看了中国媒体刊载的一篇“10万+”推送文章:《不化妆—是韩国女生的一场越狱》。我翻译的时候她一直瞪着眼睛看推送,听到有同感的地方就挑着眉猛点头。但她觉得外国人对她们的印象还是存在偏差,“比起化妆,我们还有更多要做的事情”。而鼓励女生充实内在而不执着于外表的学校氛围,正是刘秀妍选择梨花女大的最主要原因。
“我自己是上大学之后才开始化妆的。人们也许对韩国女生有着‘很早开始化妆’的印象,但根据我的经验——”,她“啊”了一下,笑着继续说,“——根据我十年前的经验来看,小学时肯定是没人化妆的。大部分女孩子大概十五岁左右开始化妆,不过一般都是到了大学才算是真的学会了。”
韩国高考竞争的激烈程度我们已从《天空之城》等韩国影视作品中窥知一二。自习室、补习班、考试院,一个完整而庞大的教育产业背后是年复一年的升学战争。如果想像刘秀妍一样进入梨花女大这所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则必须成为其中的胜者。“我们要花很多时间在学习上,根本没什么时间化妆。”
每次见到非素颜状态的秀妍,她都是和这天一样的妆容:谁看了都会说标准的韩式白皙底妆;柳叶眼旁是淡淡的黑色眼线,上面慵懒地耷拉着浓密的长睫毛;点到即止的粉色系眼影、腮红和口红交相呼应。
“化妆并不让我更自信。” 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因为我觉得人是对自己的长相有所不满才会化妆。”
“我支持那个‘脱掉塑身衣(탈코르셋)’的运动,因为这个运动告诉大家,‘即使化妆可以让你感觉更好,它也并不是为了你自己的选择。’”
同样地,整容之风似乎也并非完全因个人取向而起,“外貌在韩国真的特别重要”。据秀妍介绍,很多年轻人在毕业找工作的时候就会接受一些小的整形手术,因为外貌在招聘中是重要的考核指标。而这种要求对女性则比男性要严苛得多。我同她分享了前一天在地铁上看见好几位中年男性下车前对着车窗整理头发的发现,她更激动了,“他们有时的确会抱怨受到外貌上的压力,但比起女性受到的压力来说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刘秀妍对韩国女性的生存状态颇有不满:“韩国的整体社会氛围对女性很不公平。” —据《经济学人》去年3月8日发布的2018年度“玻璃天花板指数(glass-ceiling index)”,在职场性别平等方面,韩国以不足30%的得分位居29个经合组织成员国中的倒数第一—而梨大,在她看来,则正不断地引领着改变这种现实的努力。
“但现在,大家不想以‘某某之妻’的身份为人所知”
梨花女子大学建于1886年,前身为美国医生传教士Mary F. Scranton所设的梨花学堂。在学校官网的历史一栏,写着这样的文字:“梨花学堂的开始,是韩国女性受到的恩宠,韩国女性的发展从此发源。(이화학당의 출발은 한국여성이 받은 은총이었고, 한국여성의 발전은 여기서 비롯되었습니다.)”然而,正如大多数其他文化中的女校起源一样,所谓的“恩宠”并不是特权,只是男女教育条件严重不平等情况下的无奈之举,是一种隔离,一种“冠冕堂皇”的资源限制。针对女性提供的教育,不过是希望她们更好地扮演自己的“女性”角色。
“过去,梨花作为很多名人妻子的母校而闻名,当时的人们觉得这学校里的学生就是‘理想妻子’的代名词。”刘秀妍说,“但现在,大家不想以‘某某之妻’的身份为人所知,她们希望人们认识属于自己的自己。”不同于过去梨花学堂这一顺应现实的产物,今天的梨花女大是为了打破体制的存在。
语言学院的罗美惠老师曾经也毕业于这所大学。她告诉大家,在她读书的时候,大家喜欢女大是因为在女大“随时随地都可以安心睡觉”。如今,梨花女大带给学生们的不仅是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更是一套完整的价值观教育。
2019-2020年秋季学期,学校共开设了三十余门女性学课程,从“女性学理论”、“女性和国家”等基础理论课,到“女性劳动政策”、“俄罗斯女性作家论”等具体话题,充分展示了这所学校在这一领域的专业性。除了这些主题课程之外,女性意识教育几乎渗透到了梨花的每个课堂。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无论是美国文学课还是英美电影赏析课,无论讨论的小说和电影的主题是什么,每节课必然谈到作品的性别政治分析。哲学专业的申智允也告诉我:“去年有一门‘基督教与世界’是我的必修课,但我去了之后才知道这门课基本上是关于女性学研究的。”
“我喜欢梨花的氛围,大多数学生对‘女权主义’很有热情,而且一般年级越高的学生对‘女权主义’越有热情,” 刘秀妍说。我不确定她用的“女权主义”一词是否准确,因为她在各个情景中都常常用到它。不过,梨花女大并不会举办鼓励学生投身女权主义运动的活动,积极实践的氛围主要由学生营造。
据秀妍介绍,梨大有着尊重个体的传统。“现在一般大学里,甚至包括韩国社会上,都有一种不管什么事情都得作为集体一起完成的趋势。”她说她有个朋友去年考上了韩国三大名校之一的延世大学,在开学前就已经参加了大大小小十次团建。但梨大则没有类似的风气,“我们想要作为个体被尊重。”
“你这个女权主义者!”
“如果我说我来自梨花,对方一般没有什么反应,或者会觉得我肯定很认真学习,也有可能觉得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包括刘秀妍在内的好几名同学都觉得人们对梨花女大的记忆点就是“名校”和“女权”,而似乎也正是这两点,使这里的学生成为韩国的“非主流”女孩。
然而,名校的光环也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安全感。“在这个国家找个好工作真的太难了。”在选择大学的时候,刘秀妍就有考虑到日后的就业困难,“我很喜欢梨花的一点是,因为这里是女校,所以所有的活动,不管与就业是否有关,都是针对女性举办的。就业中心会帮助我们面对性别歧视,前辈们也会很热情的分享相关的个人经验。”
根据她们的叙述,在韩国,在诸如就业这种最基本的方面,想要争取个体利益都需要克服很多困难;而如果选择公开发出不同意的声音,还得准备面对从四周涌来的恶意。
金恩秀就读于梨花女大的哲学专业,她的姐姐曾在韩国三大名校之一的国立首尔大学读书,在那里,姐姐曾选修过一门和女权主义有关的课,但是课中途停开了。据金恩秀介绍:“学校里的男学生对教授很愤怒,扰乱课堂纪律,还四处散播教授的谣言。结果教授辞职了。”
“我觉得在梨花,人们有更多的自由去谈论女权主义,没有人会抱怨这件事。”金恩秀说,“在我姐姐的学校,女生们选这类课是为了了解女权主义,但男生根本就是去批评、质问教授的。”
即使是梨花女大的校园里,也有男性教授会无意识地说出一些冒犯女性的“危险发言”。申智允上学期上了一节法语课,课上教授告诉她们,“如果你想要(让男孩子觉得你)看起来可爱的话,你可以说法语。”“但是班上没有人是为了看起来可爱才学法语的!”我的这位英语史同桌在讲故事时,总是能用音量和眉毛将叙述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可能他受到的教育就是那样。不过,我们还是尊重作为教授的他,所以当时没人站起来反驳,大家只是在线上评教的时候表达不满。”
刘秀妍说,韩国有些男性会攻击关注女性利益的声音,尤其是针对女性名人。
去年三月,因为女团Red Velvet成员Irene在见面会上分享了自己阅读《82年生金智英》的感想——这本书通过讲述“金智英”的人生故事,揭露了女性在韩国社会所遭受的诸多不公——很多男性粉丝便上传焚烧、撕毁后的Irene照片。“即使他们原本并不知道那个人,他们也会去人家的ins下评论‘噢!你这个女权主义者!’对于名人来说,支持女权主义太难了。”
当一部分人在为促进性别平等努力时,另一部分人则在将“女权主义”一词不断地负面化。“他们说的永远都是那几句话,”刘秀妍有些生气地用右拳捶了一下桌子,“‘她这么做因为她是个女权主义者!’、‘长得那么好看干嘛还要搞女权主义?’之类的,无法理解。”
我所接触的这些女孩们在叙述时,常常有意无意地将男性和女性设置成对立、冲突的双方。这也许是样本巧合,也许是学校氛围使然,并不一定能代表大部分韩国女性的观点。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表达都折射出了一部分韩国女性的共性感知,反映了这个社会的某些侧面。
但梨大的这些女孩子们所做的并非只有敏感和抱怨,她们的诉求也绝不仅仅是男女平权。
“掌握世界平衡的力量”
2019年10月14日下午,上任35天后,韩国法务部长曹国宣布辞职。此前,他一直因家人涉嫌腐败、非法入学等问题受到民众强烈抗议。同一日下午,韩国警方宣布了著名艺人崔雪莉自杀的消息。网络暴力、抑郁症、公司压迫、娱乐圈黑幕……人们对结束年轻生命的凶手众说纷纭。
这个在上世纪末被誉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发达国家,在21世纪又发展出了辐射世界的流行文化。然而与此同时,它也被国际舆论扣上了“财阀社会”、“没有主权”、“外貌至上”、“娱乐至死”的帽子。
“‘大萧条’时的年轻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你们现在说不定也有这样的感受吧!”英美电影赏析课的教授苦笑道,回应她的也是一阵无奈的轻笑。“性别歧视”、“贫富差距”、“政商勾结”,从小说《82年生金智英》到电影《寄生虫》再到电视剧《圈套》,关于这个“失衡”社会的刻画层出不穷,但在像刘秀妍一样的国民心中,解决问题的进度则要落后得多。
3日那天路过光化门后,我对刘秀妍说,开天节示威参加者似乎绝大多数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们在度过很艰难的时期,就业难、房价高,他们得关心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关心政治)。”她平静地回答着,“更何况政客们从来都不做实事。”
然而,梨大的一些女孩子们在寻求改变。从与社区合作的公益二手跳蚤市场,到校门口为学校职工待遇不公的演说,体现她们力量的,远远不只那场引爆朴槿惠下台事件的烛光游行。她们注视的绝不是桌前的一块镜子,而是脚下的整片土地。
“세상의 균형을 잡는 힘。”
“掌握世界平衡的力量。”—梨花女子大学门口的招生告示上写着这样的一句话。
(文中引用对象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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