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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
2020年2月24日,气温有些低,万东墙的家乡下着很大的雨。今天他要把父亲送上开往远方的车。尽管这种送别的场景再熟悉不过,但以往的千百次相送,都是父母看着他离去。这是他第一次送别父亲。
他看着父亲将两大包衣物塞进车里,坐到驾驶座,即将开始又一次单程125元三小时的下乡路程。只是这一次,因为疫情的影响,一路畅通,没有收费。
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车轮驶过湿淋淋的地面,在水中划出两道痕迹来,溅起了些微的水花。父亲的车已经看不见了。万东墙在雨中又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早已湿了眼眶。
疫情未了,复工伊始。今天正是他父亲返回扶贫一线的日子。
清华大学的万东墙觉得,父亲的工作与这次“抗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虽然不是医护人员,但他同样“奔走”在抗疫的“云一线”。
而长期住校的他,也因这次长期宅家的契机,目睹了父亲工作的所有:繁杂,细碎,还有一丝不苟。
万东墙的父亲是西部地区的一名基层扶贫干部,在疫情变得严重时,那里也是重灾区之一,因此父亲彻底居家,依靠电话办公。可是,工作压力并没有因为不用出门而减小,反而因为要兼顾抗疫与扶贫,他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
作为扶贫一线干部,万东墙的父亲在疫情初期及时、全面地统计农村疫情信息,落实多个上级部门各种文件的精神,完成大量繁杂的任务。特殊时期,所有的事都需要重新部署,当务之急便是与农村定点帮扶对象取得沟通,减少他们对于政策的不理解之处。挨家挨户打电话是唯一的沟通方式,解释、询问、记录、反复确认、再三叮嘱……不可避免地,效率比往常要低一些。万东墙说,那几天,父亲的手机几乎不离手。
而在疫情得到一定控制,周边情况好转之后,父亲便开始思考如何应对这次疫情对基层扶贫工作的负面影响。例如要保证村里孩子的网络通讯,以免他们的线上学习受到影响。此外,即使是在家办公,也要和相关专业人士进行访谈,召开驻村工作组电话会议,探讨村子的脱贫进度,部署好疫情防控阶段春耕、畜牧业等方面的后续安排,尽可能避免发生因疫情而导致的返贫。
其实,对于疫情可能导致的返贫,万东墙比父亲更早有预感。他回忆,2011年夏天猪瘟在村里流行的时候,自己曾和父亲一起到过乡下,了解过当时村里的防疫情形。因此在疫情刚开始蔓延的时候,他便提醒过父亲,却没有得到重视。
尽管做足了各种准备工作,但父亲还是遇到了许多困难。由于当地农村地区受疫情影响较小,市区为重灾区,因此如果想要进入农村,首先应隔离14天,但工作的紧迫性并不允许,实际条件也不充足。另外,疫情防控的严峻形势让干部重返工作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上下级之间的信息传递有所迟滞,相关政策的落地难度加强。因此,当万东墙的父亲看到相关精神的指示时,第一反应不是害不害怕下基层,而是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做。
看着父亲一边电话不停、手机不离身,一边为贫困村的防疫情况着急,很快又要下乡走访贫困户,亲自摸索各种有针对性的扶贫措施……万东墙不由得感慨,作为基层干部,“冲锋陷阵”是父亲工作的常态。而如今,父亲和家人半个月的两地生活即将开始,万东墙是理解的;父亲也早已学会了“耐得住寂寞”。
感慨也好,理解也罢,可当真正要送别暂时离开的父亲时,再多的理解,还是化作了脸上流淌而过的,雨水,混着泪水。
工作压力下的中年
当万东墙发觉疫情让他和父母分离的生活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相遇时,社科学院的本科生邬有也觉得,这次意外的漫长假期,给了他近距离观察母亲工作的机会。一个多月的相处带给他最大的感受便是——“爸爸妈妈老了”。
邬有的父亲工作特殊,在正月初三便已去往外地,因此将近两个月以来,都是邬有和母亲两人共同生活。他的母亲是当地一家国企的会计,主要负责企业的资产管理等工作,撰写报告、制作表格是家常便饭。由于他家所在的地区受疫情影响较小,五个星期以前母亲的单位便复工了。据邬有描述,一开始母亲去上班还要检查出入证,时刻带着单位证明,丝毫不敢大意;而现在已几乎和以往无异。
三月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地回到原来的样子。
母亲的工作不算很忙,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九点至十点左右回家,偶尔忙的时候回家还要继续加班工作。正是疫情期间母亲的一次加班,让邬有强烈地意识到,母亲的记忆力和精力相比以前有了很明显的衰退。
邬有回忆,那一天母亲回家有些晚,到家后却还要修改手头的一份报告。母亲向他抱怨说自己太累了,改不动,让邬有帮忙看看。
“我就答应帮我妈改了。”邬有说,“其实也没啥,就是调调字号,改一下错别字,检查看看逻辑关系顺不顺,有没有哪里需要重新搭框架,有没有先写必要性再写可能性,考虑一下哪里需要分点陈述、哪里需要引用法律法规、哪里需要分析案例之类的。”
邬有半开玩笑地说,他觉得修改报告不是特别难,自己可能只需要20分钟左右;但是母亲上了年纪,就会觉得比较难,需要改一天甚至两天。而且由于母亲记忆力下降,“老记不住事儿”,更是使得同样一份工作需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真的老啦。”邬有不禁感叹。
不止是邬有,赵雍同样感受到了处于中年期的父母所面临的工作压力。
“我感觉到他们的职业生涯确实进入了后半段,他们可能再过十年就准备退休。”他说。
赵雍的母亲从事人力资源工作,之前在一家传统的国企,两年前才调到如今的职位。据母亲的说法,现在她所在的领域与“智能制造”密切相关,面临着许多民间资本的竞争,因此单位管理较为灵活,也更强调效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公司效益不好,或管理层有了新的制度安排,老员工被年轻员工取代的可能性很大。在最近和他的交流中,母亲就曾表示过,自己对于“会不会失业”存在一定程度的担忧;而这种担忧,在平常的工作中更像是一种压力。
“工作意味着这种压力,可能我原来很少感受到。”赵雍坦言,“即使知道我毕业后就要工作,但压力的话,之前可能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现在感觉强烈。”
今年已经大四的赵雍打算在毕业之后进入职场。为此,他也早在2019年7月就开始了自己的实习,至今已有较长的工作经历。在他看来,刚开始接触工作的自己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心力很足,往往能够体会到一些激动人心的时刻。
“就比如说,看到自己写的文件被采纳了,或者跟进的项目有一些进展或波折。”赵雍说道。
然而,对于已经工作了很久的父母来说,这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少了许多,也平淡了几分。相比之下,自己工作起来干劲十足,也舍得因此熬夜;可父母却能够做到在事业和事业之外的事情间自如切换。赵雍认为,这或许是长期工作压力之下的正常转变。
除了工作压力,在职业认知方面,与母亲的交流也让赵雍多了一些更切实的体会。原本他认为,父母所在的工程行业和自己将要从事的法律行业有着很大差别。但现在,他觉得这种差异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
“无论什么职业,工作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赵雍说。
如此种种,都是赵雍从来没有想过的。未来就好像一段还没完全展开的旅程,究竟会怎样,令人期待,也给人隐隐的紧张感。
像奥特曼保护小怪兽一样
2019年,已经工作的王开选择离开沈阳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开始考研之旅,但没有和父母沟通;而在这之后,他再次做出决定,来到了一所高职院校,从事教育行业,却也是尘埃落定之后才和父母讲的。
王开认为,这段意外的时光让他多了许多和父母进行沟通的宝贵机会。
“两件事并行的压力真的很大。”王开坦言,“不过现在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父母,感觉他们在对我的理解之余也蛮心疼的。”
在交流中,父母再次提到了他高考复读的经历。时过境迁,他和校园的缘分被再次联结,似乎当时的选择冥冥之中影响了现在的生活。说到这,他和父母都感慨良多。另外,王开所在的学校也已经开始进行网上授课。有时候他在直播授课时,父母也会来看,看着儿子给别的学生讲课,他们显得蛮自豪的。
在与父母交流意见、谈工作经历的同时,王开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晚熟”,也越发觉得自己应该进一步成长,照顾好自己,同时为家庭分担。
“以前以为父母尚年轻,还能够支撑,现在才觉得自己对家庭的责任感不够,才感觉到父母对家庭的付出。”王开说。
光阴如流水一般,哗啦啦淌过生活间隙。这种或许“迟来”的责任感,却渐渐变得真实起来,似乎可以触摸到它的边缘棱角。
用万东墙的话来说便是,“我长大了,他们老去了,可能就是轮到我这个奥特曼去保护他们这一对小怪兽了吧”。
从2011年上初中开始,万东墙便开始了他的住读生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学。九年前开始住校的那天,对他和爸妈来说,便是“各自分割的生活起点”。
但这次,妈妈一句“我们三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一起待在家这么久”,让他不由得把这次突发的危机,当作极速迷幻的现代社会中宝贵的喘息机会,也当作各自分割的生活相遇之时。
回忆起以往异地而处的电话沟通,万东墙说,“大部分都是以冷漠、争吵、大发雷霆、发泄情绪而告终”。
“当时就觉得父母是一对大怪兽,不断地给我这个奥特曼提各种的要求和标准。”回忆起当时对电话那头父母的想法,万东墙使用了“奥特曼”和“怪兽”的比喻。
在他看来,“双向的理解与沟通”,在家庭关系中尤为重要,无论是不是处于疫情之中。只不过这段时间,共处一个屋檐下,沟通再也不需要依靠媒介进行了。
1月31日,新华社发出有关双黄连的报道时,关于是否要去抢购双黄连,万东墙曾与父亲产生争执;更早的时候,关于疫情是否会导致返贫现象的出现,父子二人也意见相左。
想起这两件事,万东墙觉得,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即将退休,许多观念已经难以改变,必然会和自己有所冲突,双方的心理也会有变化。曾经与生活奋战的“奥特曼”,也抵不过时间改变,成为了小怪兽,给他制造问题和困难,却也陪他成长和成熟。而在家的这段漫长经历,恰恰是一个去感知彼此的契机。在他看来,或许经过沟通和理解,“对于亲情的感触会更加深刻”。
“我突然学会了和父母和解。”他说,“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我生活中的小怪兽,不断给我制造困难和挑战,让我这个奥特曼不断变地更强、更好。”
万东墙的父亲已经从基层回到了家里,再次开始了忙碌的在家办公。邬有仍旧和母亲一起生活,每天母子二人花半个小时与邬有的父亲视频聊天,邬有说,他早已习惯了父亲奔波在外。赵雍的房间wifi信号不好,因此他总是在客厅学习,他的爸爸妈妈也在这里处理工作事务,他开玩笑地说,自己和他们“相互打扰”。而王开也继续着他的线上授课,在他心中,父母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他。
那些原本分离的两个时空和两种生活,以一种意外的方式相遇,相融。
而这时光仍将继续。
*应被采访者的隐私要求,本文中的万东墙、邬有、赵雍、王开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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