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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
99元。这笔钱可以让刚高三毕业的陈佳佳看2场电影、点4次外卖、喝8杯奶茶。但在18岁的暑假,她选择利用这笔钱成为了一名朋友圈兼职代理,开启了她为海外代购在朋友圈内售卖商品的副业生涯。
这份兼职只分三步:从代购处进货,在朋友圈发产品广告,招揽客户。不用像代购那样辛苦奔波,就能从中赚取差价,再加上身边的许多小姐妹都已经涉足代购,佳佳早就觉得心痒痒的。她最近一次和小姐妹开玩笑,是那句网上疯传的“阿姨,我不想努力了”。虽然只是句玩笑话,但却让姐妹们深以为然。
“害,谁不想当‘富婆’呢?”
富婆的故事,像这个时代的其他风暴一样,永远暗合着年轻人的某些情绪。代购圈洗脑般的话术里,这个词不管作为夸赞还是理想,总是一击即中——你还在犹豫,别人已成富婆。对金钱的渴望赤裸、直白、粗俗,却仿佛带有无法抵御的蛊惑力,混杂着口红、包包、香水的脂粉气息,一下子在女孩心里变幻出五光十色的魔法……更何况,“代理费才99块,卖几只mac就回本了,亏不了。”
据不完全统计,2018年海外代购用户约4890万,逐年增长135%。代购们为扩展消费群体,四处搜罗大学生做国内代理。那些想复制代购成功模式、却又短期内无法出国的大学生也纷纷寻求代理机会。他们青春活力,紧跟时代趋势,最重要的是:因为年轻而天真地憧憬。不管面前的路,是光明坦途,还是一滩灰色的暗潮。
人情生意,面子江湖
01
2019年的中秋节,佳佳没能回家,也没有和朋友一起出游,觉得有点孤单。晚课下课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男生奇迹般地出现在宿舍楼下,转手就掏出一个施华洛世奇的“粉天鹅”项链,还塞给她一块月饼和一个饱满的红包。
这个男生不是男朋友,而是南哥,带佳佳入行的一名代购。
南哥最大的特点就是“会做人”。在佳佳以及其他几个女生代理眼里,他年轻、舍得钱、路子广、本事大,颇具几分重情重义的“江湖”气息。南哥对每个初出茅庐的姑娘都很好,哪怕一开始根本没能拓展自己的生意。
跟着南哥一年多来,佳佳收到了很多次类似的惊喜。再后来她知道,南哥给每个女生代理都亲自跑腿送了礼物,一条项链最低400元,就算只为收买人情,一个中秋节也至少花去了几千元。“他太会了,”佳佳不禁感叹,“人缘那么好不是没道理的。”
代购和代理间的关系微妙,代理和客户的关更微妙。不同于货比三家的实体店,也不同于明码标价的淘宝店,佳佳们要做的是权衡利益和人情的生意。客户的犹豫通常像是一根在“买面子”和“买东西”之间游走的绳索,稍稍一个不留神,他们的目光就会转向“OMG”的带货主播、亦或价格更加诱人的同行们。
“可能先得烘托一个氛围。”佳佳说。
流量时代,各大媒体早已成为微商、代购们粉墨登场的舞台,资本的灯光一打,任何平台都可以忘记它的原本用途,转而把“氛围”烘托得炉火纯青。大张旗鼓的广告已然显得低级,取而代之的是无孔不入的“软广”。每一篇深情得潸然泪下的知乎回答,每一段优美而岁月静好的豆瓣短文,都可能防不胜防地在其中编织进引人入胜的“产品体验”,与评论中的“求链接”“求推荐”交相呼应。
除了“软植入”,还有科技的手笔。佳佳给我展示她的微信好友,共4489人,其中不少昵称都有“全球购”“韩代”等前缀。她说,这是用专门找微商购买的“一键爆粉”程序,十分钟就能裂变出数千位朋友圈的潜在客户,无需对方通过。这些人知不知道自己被加了好友?我找到佳佳所说的微商。试验后发现,通过该程序强行添加的好友中,一部分是同样使用了“一键爆粉”的代购、代理,另一些则是社会人士,但他们的微信也都具有广告营销性质。
佳佳还向我介绍了一位也在南哥手下做代理的姑娘,沈媛媛。媛媛的朋友圈看起来比一般人要热闹得多。除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图片、视频,还有数不清的转账记录、聊天截图——“感谢宝宝们的信任,你们的选择就是我工作的动力!”“今天本来很累了,但是收到小仙女的转账一切都值得(笔芯)”“清晨好,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北海吗?没有时差的我已经准备好发货!”……
佳佳说,这些动辄一天十条的转账,还有温馨励志的互动、感恩,大多其实是自说自话。“普通的大学生代理,怎么可能一天收那么多?”
百度上搜索“聊天截图生成器”,对话、转账记录、红包、余额一应俱全,是无数媛媛们的营销利器。
但是,无论如何使出浑身解数,打开陌生人的心防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300多天以来,佳佳做成的100多笔生意里,只有十来笔是与不认识的人交易。“熟人更值得信任吧,收到了出了问题也好找。不过,熟人一般就算有想法,也不好意思来找我。”
佳佳的朋友圈封面写着四个大字“拿图问价”。至于到底卖多少钱,并无行规,又或者说,“看人下菜碟”就是行规。对有条件的熟人“杀熟”,对门外汉的陌生人“小宰一笔”,都是业内默契。我询问了她一款大牌粉底液的价格,最终没有下单。她笑着说:“你这样问了又不买,平时都是要被拉黑的。”
富豪游戏,还是平民狂欢?
02
和别的行业一样,大学生代理中有默默无闻的金字塔基底,也有万众瞩目的明星。
媛媛本人声音软糯,不像她那些打了鸡血一样的朋友圈那么热情、亢奋,反而是内敛甚至有点害羞的。比佳佳早一年遇见南哥,媛媛现在每个月能赚几百到2000元不等,但却常常“月光”。如果代理给别人推广叫作“种草”,那么媛媛早已在代购之余给自己种下了一片草原。她的寝室书桌上堆满了成套的化妆品,衣柜里也有二十几个代购常卖的包包。
“我有时候也觉得,可能不需要买那么多东西。但是女孩子嘛,不就是喜欢买买买、逛吃逛吃的生活吗?”
想要早点过上买买买、逛吃逛吃的生活,代购似乎是最容易的一条路——99元的门槛那么低廉,更何况门内还有同龄人早已获得成功。媛媛鞋柜里的两双匡威运动鞋买自于她最崇拜的代购——年轻的白富美“七酱”。
今年“双十一”时,七酱的朋友圈
七酱只有22岁,她的代购店却已经是“九年老店”。朋友圈发布的照片中,年轻女孩身穿Burberry羊毛大衣、Dior靴子、背着Gucci小包,面容姣好。她的朋友圈似乎从来用不着发转账记录、聊天截图来证明自己,也不需要任何煽情的吆喝。每天稳定更新的国际大牌最当红款式,不定时po出美少女的聚会、SPA日常,以及独自经营好几家火爆的个人“studio”……无一不像镀上金粉的鲜嫩玫瑰,在阳光下闪耀得晃眼。
媛媛对七酱的成功背景看得明白。“她本来家里就很有钱,供她去新加坡留学,那个身边的圈子肯定和我们不一样。”媛媛说,七酱经常连收款的时间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一个富婆身边都是富婆,所以她卖多贵的东西都有人买。她和她朋友又个个交际花,认识的一个就介绍给一群,我们这些怎么比得了呢?”
明白归明白,为“把生意做大”,媛媛依旧付出了不少努力。她告诉我她积累的一些心得:大家都熟悉的牌子最好卖,像雅诗兰黛、杨树林、迪奥;卖手表是赚得最多的,一只阿玛尼的手表利润能抵十支口红;买礼物的顾客更好说话,甚至出于“面子”宁愿买更贵的东西……
她所在的微信代理群中,有一群这样点点滴滴,不懈摸索着“生意经”的年轻人。每隔数月,代理群要经历一场激动人心的“大盘点”。大学生代理们一个个报上自己当月的销售额,反思自己的进步、不足,最后无一例外地表达对代购的感恩、对工作的澎湃热情。长篇的剖白,让人不禁想到“疯狂英语”式的传销,甚至衡水中学操场上意义渺茫的呐喊。
他们最大的动力就是“每次做的最好的代购有红包拿。”媛媛双眼发亮,补充了一句,“巨大的红包。”媛媛也拿过几次红包,但都是因为自己认识的另一位“富婆”照顾生意。她也有点懊恼,“红包虽然说挺大的,还不如富婆每个月的零花钱。”
这场不太公平的游戏里,谁是主宰、谁是赢家,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饶是如此,媛媛从没想过放弃。“大学当然要继续做了。有钱为什么不赚?”她说,做代理以来,最幸福的时候之一,是从代购处买衣服进货到妈妈的服装店。“感觉自己终于可以独立了,还可以帮到妈妈一点。”
男生代理一样追寻“独立自由”和“精神满足”。小天是一名20岁的球鞋发烧友,大一的时候,去日本留学的表哥开始做代购,想拉小天入伙。小天说,“很穷,学习很烦躁,未来很迷茫。”既然又穷又迷茫,怎能不抓住半途出现的黄金机遇?谁不想逃过和父母要钱的环节去买AJ球鞋、游戏装备,谁不渴望独立自足、向人炫耀,谁不羡慕总裁白手起家的神话?
但一切真的那么容易吗?
经过半年左右的经营,小天总算给自己买了一双限量款。“走一步看一步吧,干这个确实不稳定。我可能也不想长期做。”小天沉默着把玩了一会球鞋的鞋带。桌上摊着一本几乎全新的《高等数学》,一个月后就是期末考,他还没来得及复习。
灰色地带的一潭深水
03
“是正品吗?”这是佳佳、媛媛和小天,还有每个代理被问得最多的问题。
佳佳说:“我都买来送给别人的,自己也上脸用过,所以真假肯定有保障。”
媛媛说:“我们卖的都是大牌同厂的货源,都是工厂剩下来的尾单、原单货。”
小天说:“支持专柜验货。”
实际上,佳佳们根本不知道代购的货是从哪来的,更别说是真是假。整个销售过程中,下层代理不参与提货环节,只是代购与客户的中间人。除了打出“我自己也用”这样把人肉试用当做鉴定凭证的感情牌,抛出一连串“同厂、尾单、原单”之类的名词似乎更能稳定顾客的心。
“正品”与代购所宣扬的“原单”概念截然不同。通俗意义上来说,正品即为品牌方承认的商品。从设计理念到销售渠道,都由品牌自主完成。从生产品牌商品的工厂处拿到的“原单货”,是工厂当初为了保险起见,在品牌生产计划之外用剩余的原料加工而成的。这一批产品质量上没有经过品牌的合格检验,设计上也暗中盗取了品牌方的许可,销售时则至多经过工厂授权、而非品牌商授权。无论如何包装,都不能被认定为正品。
淘宝上销售的“正品”包装盒、防尘袋、卡片
另从2015年起,各大国际品牌的专柜已先后发表声明:不提供代购商品的验货服务。“支持专柜验货”的承诺不过是一纸空文,却也很快催熟了“闲鱼鉴定师”、“淘宝鉴定师”、“知乎专业打假”等新型副业的庞大市场需求。但网络鉴定师给出的鉴定结果,目前仍不被承认为有效的消费者维权证明。
佳佳说,她使用“原单”化妆品的体验感并不比官网购买的差。“我做代理就因为我相信他(代购)东西的品质,用着好,为什么要怀疑呢?”媛媛则告诉我,“正品都是牌子贵,其实成本估计也就假货那个价格。”小天抱怨过,“真货反而卖得不好,大家都去淘宝、毒那些真假混卖的平台买东西去了,假的更便宜。”他说,“代理的压力其实很大,因为跟顾客解释东西的真假“太累了。”
2018年年末,“是个留学生就跟代购沾边”,代购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却被一团灰色的云雾笼罩——媛媛记得,那时很多代购们争相“甩卖”,因为当时传遍了政策即将收紧的消息,“代购将迎来冬天,”人心惶惶。2019年1月,《电子商务法》颁布,强调了中小型代购要具备资格证明、足额缴纳商品税款,否则将被认定为违法走私。然而,究竟如何监管和惩罚仍无具体措施。今年,七酱的店铺依旧红红火火,双十一甚至拿了一个“大满贯收官”——销售额百万,直逼淘宝网红商家。
不过对媛媛等人而言,乖乖交税确实让一切显得前途难料。“我拿到的价格再也不像以前那么低了,”媛媛说,由于关税提高,代购给下层代理的报价提高。激烈的同行竞争中,她时不时地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也许鱼龙混杂,也许昙花一现,但却远比“社畜的苟且”诱人。身在四海八方的大学生们,赤手空拳踏进了一片灰色地带的深潭,在监管与市场的夹缝中,凭借牺牲学业得来的时间,试图离自己想要的生活更快地近一点、再近一点。
佳佳的微博,置顶了一句话:尚且一无所有,因而有梦可做。
2023.08.14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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