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的好莱坞翻身仗

图源：Joe McNally/ NPR

电影《瞬息全宇宙》（又名《妈的多重宇宙》《奇异女侠玩救宇宙》《天马行空》）描绘了一个拥有典型配置的美国华人移民家庭——杨紫琼饰演的秀莲（Evelyn Wang）经营着一家洗衣店，同时承受着丈夫Waymond的无能与女儿Joy的叛逆和疏离。一天，这位万事缠身的中年妇女突然发现自己实际是一个超级英雄。为了拯救家人，她开始在多元宇宙中穿梭。

从很多角度来说，这部影片的影响力之强都是毋庸置疑的。除了狂揽奥斯卡七项大奖，《瞬息全宇宙》超越了2003年上映的《指环王3：王者无敌》，成为影史上获颁最多奖项的电影。饰演秀莲丈夫的关继威（Ke Huy Quan）成为奥斯卡第二位亚裔最佳男配角；94岁的吴汉章（James Hong）也终于在拍摄逾700个角色后，凭借《瞬》在电影演员协会的颁奖台上获得如雷掌声。

图源：The Hollywood Reporter

“大满贯！亚裔的翻身仗打得太响了！”奥斯卡颁奖典礼当晚，激动的Siyu在微信朋友圈写下这一句话。

作为DGA（Directors Guild of America，美国导演工会）专业助理导演培训项目的一员，Siyu第一个全程参与拍摄的剧组正是今年5月上映的剧集《美生中国人》（American Born Chinese）。该剧集齐杨紫琼、吴彦祖、关继威、许玮伦等演员。

“世界的影视生产链都在西方。改变现状的策略就是参与游戏，成为赢家，改变规则。”Siyu说道。当各大媒体聚焦《瞬》的主创团队和电影内核时，我们关注，他们的成就能给好莱坞带来什么改变？

图源：《瞬息全宇宙》

参与游戏

在浙江传媒学院就读的第一年，本科生Siyu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退学、准备语言考试、投考美国的大学。这一切源起那年寒假她的加州之旅。在西岸明媚的阳光下，“梦工厂”般的拍摄基地让她萌生追逐好莱坞的想法。

留学生踏进好莱坞并非易事，不仅要了解当地的娱乐产业生态，也需要依赖人脉引荐大型电影公司的资源。入学加州大学长滩分校后，为了提升语言水平并融入当地圈子，Siyu选择与不说中文的室友一起生活。校园外，她也一路从独立（indie）剧组、助教等各种基础岗位开始慢慢积攒人脉，最终通过校友资源进入《美生中国人》剧组。

图源：受访者

与亚裔占美国人口总数的7％相比，好莱坞中的亚裔已不算少。根据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对2021年好莱坞产业的研究，252部作品中只有5.6%由亚裔主演。在镜头后，亚裔导演占6.7%，编剧则有4%。

虽然逐梦好莱坞的亚裔比例已算“健康”，但他们在剧组中的可见度并不高。Siyu待过的大型剧组中，亚裔工作者的数量都非常少，如果戏场共有160人，除了演员，亚裔工作者大约只有四至五人。

与此同时，Siyu也观察到，亚裔群体集中在部分岗位中，很多剧组的特技团队都是华人，例如她所在的《美生中国人》剧组的特技团队正是来自中国。“我觉得成龙大哥的贡献必不可少。”她笑道。如果以岗位类型划分为角度观察，“亚裔姓氏的人，大多数都会集中在后期特效和剪辑上”。这是因为电影和剧集的前期制作岗位大多属于蓝领，对留学生的吸引力不及后期岗位。

当亚裔影视工作者或留学生来到白人主导的好莱坞，不仅要面临签证、入行工资低等挑战，还有僧多粥少的问题。美国大型影视作品通常属于工会项目，鲜少聘用自由工作者。工会对于美国影视工作者，无疑是进入剧组的敲门砖。正因如此，在即将大学毕业时，Siyu决定申请DGA的专业助理导演培训项目，完成为期三年的培训后，她可以直接成为工会成员。但工会的竞争非常激烈，以Siyu申请的项目为例，DGA每年会收到数千份相关申请，而项目名额只有10~18个。

2022年，美国影评人选择协会公布首届亚太影视庆典大会表彰名单

图源：The Hollywood Reporter

即使是困难重重，亚裔工作者也有一定的行业优势。2004年，动画片《功夫熊猫》在中国大卖让好莱坞制片厂的高管们发现了中国蒸蒸日上的电影市场，他们通过全球化战略引入华裔创作人员、吸收东方题材，为美国电影植入更受亚洲市场青睐的“文化共鸣”。《绝命逃亡》《长城》等中美合拍片在中国票房均超过8亿元人民币。

但是疫情爆发，《花木兰》国内口碑崩盘，以及中国本土电影工业迅速成长，让中美电影蜜月期走向终点，好莱坞片商开始将关注转向美国亚裔融合与其他亚洲文化。去年好莱坞巨头迪士尼公司便集亚裔电影圈推出《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在运用中国文化元素与叙述普世价值观之间找到平衡。片中的加拿大华裔女孩突然发现自己情绪激烈时会变成一只红色大熊猫，在故事中，她反抗家庭权威，并最终完全对自我学会接受与和解，勇敢做自己。《青春变形记》的火热与《花木兰》的爆冷形成鲜明对比，证明着强行拼凑文化元素不再适用，以亚裔移民出发的故事反而从身份背景的多元性上得到不同东亚族群的共鸣。

《青春变形计》

图源：迪士尼

除了对东方文化和故事的熟悉，Siyu遇过的亚裔从业者态度普遍谦卑和刻苦。“Michelle（杨紫琼）、Ke（关继威）、James Hong （吴汉章）……他们都是准时且‘接地气’的。这些特质会让我们华人在职场中更受青睐和尊重。”她回想道。

就如从马来西亚和中国香港一步步走到好莱坞的杨紫琼，亚裔主题的作品和电影人也循序渐进地走进主流圈子，争取被好莱坞“看见”和“听到”。

成为赢家：天时地利人和

本届奥斯卡可谓是“亚裔之夜”。除了大赢家《瞬息全宇宙》；印度电影《RRR》获得最佳原创歌曲；越南裔美国演员周洪（Hong Chau）凭《鲸》获最佳女配角提名；制片人杨燕子（Janet Yang）被票选成为95年来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奥斯卡主办单位）首位华裔主席。

如果《瞬息全宇宙》在数年前，甚至十年前上映，还能高歌挺进奥斯卡，最后打出合家欢电影般的圆满结局吗？对于这个问题，Siyu不置可否。

今年亚裔之所以能大放异彩，离不开亚裔作品多年以来的铺路。

《RRR》在奥斯卡的表演

图源：USA TODAY

90年代，成龙用高难度的特技和幽默感开始改变亚裔在银幕上的刻板形象。千禧年前后，李安凭《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技术奖项，第一次让好莱坞感受到侠气和含蓄的魅力，他一路披荆斩棘，以《断背山》和《少年派》两度折桂最佳导演奖，也展示着华人的电影实力。

让Siyu意识到亚裔内容真正走入好莱坞商业市场的作品是《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一部继1993年《喜福会》上映后，由全亚裔面孔出演的作品。电影讲述一名在纽约长大的华裔女孩，为了参加男友亲友的婚礼首次踏足亚洲。除了面对一系列东西方文化冲击，她还因为自己与男友并非门当户对，而成为未来婆婆的眼中钉。这部叫座的浪漫喜剧向市场证明，全亚裔演员领衔的商业片可以在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大卖。

《鱿鱼游戏》海报

图源：豆瓣

新冠疫情期间，各国的居家隔离政策，导致戏院和剧组纷纷停摆。消费者的娱乐活动往网飞（Netflix）为首的流媒体平台迁移。研究公司益普索分析称，疫情导致新作缺乏，使观众为找寻新影片而逐渐习惯非英语内容，加上韩流的推广，让韩剧《鱿鱼游戏》打破文化壁垒，抱走四项被誉为美国电视剧“奥斯卡”的“艾美奖”。

奥斯卡颁奖台上，亚裔也在不断走向最中心。2020年，由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的《寄生虫》颠覆“潜规则”，成为第一部非英语的奥斯卡最佳影片。2021年，韩国国宝级演员尹汝贞凭《农情家园》（Minari）夺下最佳女配角。亚裔演员离影帝影后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寄生虫》导演奉俊昊

图源：The Hollywood Reporter

除了亚裔作品质量提升，及流媒体对传统市场的冲击，好莱坞的“多元化”标准似乎也是“亚裔之夜”得以诞生的重要推手。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接受采访时曾说：“《寄生虫》已经超出了好莱坞自我微调所可能包容的政治正确的尺度，它更像是某种危机状态下启动的应激机制，是好莱坞给自己下的一剂猛药。”近年，奥斯卡收视大幅下滑，同时面临多元价值、同工同酬、#Metoo、反亚裔及黑人歧视、反暴力等议题激荡。在影视市场从院线转向流媒体的大洗牌压力下，好莱坞试图推倒一座座肤色高墙，稳定自己在美国主流社会和审美的地位。

图源：Collider

独立制片商A24无疑是最成功的追风者，2016年它就曾投机地捧出涵盖“黑人+同性恋+贫困+毒品”议题的好莱坞黑马《月光男孩》，今年举世瞩目的《瞬息全宇宙》也出自A24。为A24制作过《瑞士军刀男》的丹尼尔双人组早在2010年开始研究多重宇宙概念。杨紫琼在谈话节目《格拉汉姆·诺顿秀》中提及，丹尼尔双人组原先以成龙为灵感写剧本，后因成龙拒绝参演，而把主角重新设定为以杨紫琼为“模版”女性。于是，一个以科幻为外壳，以家庭代沟和自我和解为内核，又渗透着亚裔文化的故事就此诞生。

丹尼尔双人组（The Daniels）

图源：Getty Image

“老实说，杨紫琼作为一个受亚裔族群认可的传奇巨星，她获奖对奥斯卡的意义比她个人获得的认可大。” 一位菲律宾籍的电影工作者在BBC评论道。从2014年到2021年，奥斯卡颁奖礼的收视率从4370万下降至985万。2022年，要不是威尔·史密斯的一巴掌，大概没有多少人会留意到，奥斯卡又颁小金人了。奥斯卡颁奖礼收视率和影响力的缩水是好莱坞的缩影，仅仅依靠本土市场和产品不足以展示增长瓶颈期，因此，好莱坞需要更多亚洲叙事和亚洲市场。同时，从功利主义角度而言，“杨紫琼们”的获奖或许是对“美国梦”的最好呈现，诠释着它“包容与平等”，也为将来好莱坞引入更多亚裔故事、扩大商业价值做铺垫。

杨紫琼在影坛打滚了40年。60岁的她登上了电影业的巅峰，说出这一番话：“给今晚正在收看，外貌跟我相像的男孩女孩们，这个奖代表希望和可能的灯炬，也是梦想成真的证据。女士们，不要听信任何人说你年华已逝。”

杰西卡·查斯坦（Jessica Chastain）、哈利·贝瑞 （Halle Berry）与杨紫琼

图源：Getty Images

改变规则

《美生中国人》拍摄第一天，Siyu参与了剧组的开机仪式。切乳猪、点香和拜四方的流程不但让非华裔的工作人员感受到“仪式感”，也让身在异国的Siyu为全华裔演员阵容工作而自豪。

图源：受访者

在不违反保密协议的前提下，Siyu会在国内社交媒体分享剧组工作的点滴。不乏人问她，亚裔在欧美电影圈工作是否难以晋升。当时，她会因为只有数年从业经历而怯于否定这个说法。

现在，她可以有信心地回答：“我们都有破除‘玻璃天花板（break the glass ceiling）’的机会。10年或者30年后，站在顶峰的一定是我们。”未来10年，Siyu以深耕执行导演的工作为目标，并对成为导演抱有开放的想法。

白人演员出演亚裔角色的例子

图源：电影《奇异博士》《阿罗哈》《攻壳机动队》

谈及好莱坞对亚裔的刻板印象，及观众对亚裔作品选角的质疑时，Siyu相信，现在才是改变现状的开始：“难道代表权（representation）在这个阶段不重要吗？当制片商看到亚裔的号召力，想拍跟亚裔有关的作品，就不得不用亚裔的导演和工作人员。亚裔整体的话语权就会更大。”除了《美生中国人》，Siyu也曾在由韩剧《各位国民》改编的《枕边人》（The Company You Keep）剧组工作。

在美国，更多的亚裔作品正在路上。美籍华裔作家游朝凯（Charles Yu）的小说《唐人街内部》将改编成剧集，以印度裔少女为主角的网飞剧集《好想做一次》也已确定续订第四季。

“对我而言，被称为少数族裔并不重要。我来自马来西亚，我们是一个多种族的社会，一直包容彼此的差异。”杨紫琼在BBC采访中说道。

《瞬息全宇宙》再次提醒人们，亚裔在好莱坞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普世价值，并收获广泛的受众。只有更多亚裔在镜头后担任导演、编剧、制片等岗位，才能实现镜头前的真正平等，并在占据全世界大银幕的舞台上成为连接不同文化的桥梁。

《瞬息全宇宙》主创

图源：A24

参考资料：

[1]杨紫琼与BBC的采访：Oscars 2023: Michelle Yeoh eyes a victory for 'unseen' Asian communitie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64820346

[2]菲律宾籍电影工作者与BBC的采访：Oscars 2023: Hollywood is playing catch-up with its Asian moment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64621260

[3]《纽约时报》对2021年美国人口普查数据的报道：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21/08/12/us/2020-census-race-ethnicity.html?_ga=2.25109561.202428593.1678882186-1213330869.1678547727

[4]UCLA的报告：Hollywood Diversity Report 2022 https://socialsciences.ucla.edu/hollywood-diversity-report-2022/

[5]戴锦华教授的采访：对话戴锦华：奥斯卡为什么要下《寄生虫》这剂猛药？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992643.html

[6]伊普索对《鱿鱼游戏》的研究报告：从《鱿鱼游戏》的成功，看打造优质内容的关键https://www.ipsos.com/en-tw/what-makes-great-content-learning-squid-games-success-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