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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
近日,因不满耽美(注:“耽美”指男性与男性的爱情。)同人文(注:“同人”即爱好者基于动漫、小说、影视等作品或现实里已知的人物、设定进行的创作。)《下坠》对自己偶像的人物设定,肖战唯粉,即只喜欢肖战、拒绝其被捆绑的粉丝,对写手的微博账号进行举报,随后,该写手发布作品的两个平台——国际同人创作网站“Archive of Our Own”(简称“AO3”)以及国内活跃的同人创作社区Lofter(被称为“老福特”)也受波及:中国大陆用户无法访问AO3官网、Lofter大量文章被锁。
《下坠》一文以明星王一博和肖战为原型创作。去年,两人因出演电视剧《陈情令》而人气飙升。剧中,两人的兄弟情吸引了一大票CP粉,即幻想两人成为情侣的粉丝。在唯粉眼中,该文将肖战设定为有性别认知障碍的风尘女(生理性别为男,自我认知的性别为女),侵犯了肖战的名誉权,且CP粉通过微博给本应在自己喜欢的封闭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圈地自萌”的小众同人、耽美文化引流是“居心不良”。
平台被锁后,失去“精神食粮”的同人作品支持者、创作者高举“创作自由”的大旗,联合起来作出反击:要求肖战代言品牌更换代言人、给其作品打低分等。
AO3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饭圈(即粉丝圈)及同人圈长久以来存在的、无法回避的问题:偶像与粉丝是什么关系?饭圈如何实现自我规范?同人文化的受众越来越广,以往“圈地自萌”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否还可行?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采访了厦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杨玲。作为05年《超级女声》的粉丝,杨玲对粉丝文化、同人文化抱有浓厚的研究兴趣。她认为,“粉丝”的身份让她更有做研究的热情及对粉丝行为的共情,并更能理解“粉丝试图在狂热和理智之间寻求平衡的动态过程”。在她看来,AO3事件是粉丝社群多年痼疾的集中爆发。对于耽美、同人等“小众文化”,她呼吁,那些自以为代表“大众”的人也许应该改变自己的傲慢态度,抱着更宽容的精神,给予这些其实已不再小众的文化生存空间。
清新时报:如何看待AO3事件?
杨玲:AO3事件是以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让粉丝社群多年来累积的各种矛盾爆发了。
第一,明星、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关系应该怎样处理?这一直是个问题,而且没有标准答案。第二,唯粉和CP粉——更大一点说,不同粉籍的、不同喜好的粉丝——怎么和平共处?以前这个问题被“圈地自萌”的原则压下去,但社交媒体时代,“圈地自萌”无法实现了。
第三,饭圈既有理想主义的冲动,又有实用主义的态度,如何协调这两种精神?一方面,粉丝对偶像的爱是理想化的、热血的,为了偶像“愿与世界为敌”,但另一方面,饭圈的做数据、反黑(注:“反黑”即劝删、举报对偶像的恶意评论。)、控评(注:“控评”即管控偶像相关微博的评论,具体方式包括占领评论前排、点赞好评等。)等操作,都带有实用主义色彩——粉丝认为,把数据做好看了,偶像就能具有更高的商业价值。
清新时报:从《超级女声》、《偶像练习生》(爱奇艺推出的偶像竞演养成类真人秀,由观众投票决定练习生选手能否出道)到AO3事件,粉丝参与造星、甚至干预偶像选择的程度越来越高。现在,偶像与粉丝之间是什么关系?
杨玲:偶像作为一种新的职业,和传统的艺人有所不同。比如日本的偶像,其职业要求就是“讨人喜欢”,不需要有出色的才艺。国内这些陷入“靠脸蛋吃饭”“没有实力”争议的偶像,实际上反映了当下娱乐文化产业的细分:有一部分明星就像日本的偶像一样,主要功能不是作品,而是通过形象、人设,给粉丝带来愉悦和情感慰藉。但偶像自身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超女比赛出身的歌手也曾被质疑没代表作,但这些年下来,她们中的一些人都跻身一线歌手了。
所以在谈偶像与粉丝关系时需要区分,这个“偶像”是指哪部分明星?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划分——民选的偶像和娱乐产业推出的明星。民选的偶像(如《超级女声》和《偶像练习生》选手)和粉丝的关系是特别密切的,而且粉丝对自己选出来的偶像有种责任感;而娱乐产业推出的明星会有更多商业运营的考量——根据团队确定的路线,有的注重维系和粉丝的关系,有的注重争取娱乐产业的资源。
清新时报:在这样的关系里,粉丝喜欢的、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杨玲:是他们自己心里的明星形象。日本学者Kazumi Nagaike认为,偶像就是一个空(empty)的形象;也正是因为“空”,ta才能激发、容纳各种各样的粉丝解读和情感投射。当然,每个明星确立人设形象的方式都不大一样,有些愿意把自己所谓的真实的一面呈现出来,有些更愿意保持神秘感。
清新时报:现在粉丝对偶像选择的影响还是挺大的,这是否体现了粉丝话语权的提升?
杨玲:当然是。一是粉丝有了表达意见的渠道,比如现在这些社交媒体;另一方面,现在很多明星的代言等活动需要粉丝支持,相关商家也需要粉丝帮忙做网络营销。粉丝就像志愿者,白干了那么多活儿,相应地也就更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意见。
清新时报:在AO3事件,大家都说“粉丝行为,偶像买单”。如何看待这种捆绑关系?
杨玲:偶像不可能认识所有的粉丝,也不可能约束、管理所有的粉丝。现在,粉丝都是组织化的,后援会作为全体粉丝的代表,理应承担管理的责任。
管理得比较好的饭圈,能在粉丝和偶像之间留出一个比较好的距离,就算饭圈内部出了事儿,大家也不会让偶像买单。一个成熟的饭圈会通过后援会等组织来维护圈子的基本稳定,防止出现大规模的失控,影响到偶像的形象。这是一个顶流的饭圈应该有的自觉。
清新时报:这类饭圈内部运营的自觉,是饭圈应该自己达到的吗?是否需要偶像和工作室引导?
杨玲:这是饭圈可以自己做的,但某些时候,偶像也可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具体到同人创作这一块,如果偶像本人流露出对某些同人作品的反感,那么同人创作者多半会减少相关产出。
但是,即便偶像不表明自己的立场,饭圈也可以进行自我管理,在圈子内部就一些问题达成基本共识。比如,每个人的接受度不一样,那同人创作的边界在哪里?对这样的问题,饭圈内部应该经过充分协商之后,再决定处理的原则和方式。
清新时报:圈层内部充分讨论后确定规则的观点带有比较强的民主意味。但现在的饭圈,排外的色彩似乎比以往更加强烈?有很多由此引发的冲突。
杨玲:这些冲突从来都有,只不过现在大家看得更清楚而已。我当年做超女粉丝,也看过不少饭圈内部的争吵。大家年龄不一样、教育背景不一样、对事情的认知不一样,有争执是很正常的。
很多学者认为饭圈组织特别严密,我不赞同。如果饭圈真的等级森严,就不会有这么多内部的冲突。我认为饭圈就是一个自发的、相对松散的民间组织,所以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另外,饭圈所有的活动都在公共平台上进行,导致大家把内部的争斗看得一清二楚,这就给人留下饭圈特别排外的印象。
所以我说,微博等公共平台是把双刃剑。它一方面放大了粉丝的声量,赋予他们更大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它也放大了饭圈内部的矛盾,使冲突会迅速升级,甚至殃及无辜。
清新时报:如何看待粉丝有组织的控评、反黑等行为?
杨玲:控评、反黑的初衷是好的,是想维护自己喜爱的人的形象和名誉,但是现在有点走样了,有时控着控着就颠倒黑白、不问是非了,也的确占用了比较多的公共资源。
但是另一方面,粉丝不控也不行。这往往是一个被动的回应,因为现在太多黑子利用微博,大量发散对明星的侮辱性言论。想消除这些,部分明星团队选择法律诉讼,但时间、精力等代价还是蛮大的。至于粉丝,他们看到那些言论肯定难过、生气,为把它们压下去,只能选择控评。我认为在这个过程中,首先是要网民自律;若不行,平台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比如,能否通过技术手段对信息进行筛查或甄别,防止针对明星的恶意谣言、侮辱的扩散。
清新时报:对于偶像来说,真人同人文有什么作用?
杨玲:同人文是粉丝把明星“人性化”的过程,它把明星从经由商业包装的“符号”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明星都有人设,但这种商业包装出来的人设往往是单薄的,反而是粉丝的同人创作让明星的形象更加丰满、有张力。在这个过程中,粉丝和明星之间的情感联结得到强化。而且同人作品,尤其是优秀的同人作品,会被整个饭圈当作宝贵的文化资源,有利于吸粉、固粉。
清新时报:耽美作品于何种层面上满足读者?
杨玲:我认为耽美作品满足了读者对爱、激情、平等和自由的渴望,有助于读者探索个人身份和欲望,反思异性恋关系中的性别角色和权力不平等问题。
清新时报:耽美的创作社区是否有其特殊的自我保护机制?
杨玲:以前是有的,比如“圈地自萌”;圈子内部也有分级、预警制度,部分作品只有等级较高的论坛成员才能看到。近年来,随着爱好者人数的迅猛增长,耽美已经逐渐进入到主流公共空间,它作为“小众文化”自我隔离、自我保护的机制已经基本失效。
清新时报:这种自我保护机制的失效,可以说是AO3事件发生的原因之一吗?
杨玲:AO3事件本质上来说,还是饭圈内部问题的激化。《下坠》一文的作者并没有把全文贴在微博上,只是放了个外部链接,不了解AO3网站的人多半不会去点。
唯粉和CP粉的争执在超女时代就有,但那时CP粉势力小,被迫“圈地自萌”。而现在的耽美文化、CP文化,已经慢慢从小众的亚文化向主流文化渗透了,这时再去要求它们“圈地自萌”,我觉得是不太现实的。
而且,除了“圈地自萌”,我们还可以考虑“不喜点叉”。那些自以为是“大众”的人是否可以改变自己对所谓的“小众”文化的傲慢态度?能不能有更宽容的精神,让那些其实已不再小众的文化有一个合理的生存空间?
清新时报:总的来说,粉丝对偶像事务参与度的提高,有哪些原因?
杨玲:一方面是微博等社交平台提供了粉丝参与偶像演艺事业的渠道;另一方面,公共空间的萎缩导致饭圈文化被放大了。为什么饭圈成为这么多年轻人释放热情和行动力的唯一渠道?还是我们的公共领域太有限了。现在饭圈是少数的由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掌握较大话语权、发挥领袖作用的地方。
各个小众群体都开始“饭圈化”,是因为饭圈有它自身的魅力——它那一套自我管理、自我运行的机制,的确能把很多人团结在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奋斗,这是很吸引年轻人的。 另外,现在大家普遍有很深的无能为力感,但饭圈强调行动力,反对无为、反对“丧”,它能激发年轻人的热情和集体荣誉感。现在的年轻人除了饭圈,很难通过其他方式获得这种精神上、情感上的满足。
而且,饭圈存在的一些问题,其实是社会的一些大问题的缩影。现在大家把很多社会问题推到饭圈身上,我觉得不太合理。
学者名片:
杨玲 厦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学术兴趣
当代西方文论、媒介与文化研究、性别研究、文化创意产业
部分专著及期刊论文
杨玲:《转型时代的娱乐狂欢——超女粉丝与大众文化消费》,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
陶东风、杨玲主编:《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Danmei, Xianqing, and the Making of a Queer Online Public Sphere in China,” (co-authored with Yanrui Xu), Communication and the Public 1.2 (2016): 251-56.
《文化治理与社群自治:以网络耽美社群为例》(与徐艳蕊合写),《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3期。(CSSCI)
《粉丝经济的三重面相》,《中国青年研究》2015年第11期。(CSSCI) 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青少年导刊》2016年第3期全文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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