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香江南到天山之麓：江苏省教育援疆纪实

晚自习的铃声已经打响了，我和玉提库尔的对话匆忙结束。他站起来，脚迈出去了半步，又突然坐回来，对我说：“等一下，我还要跟您说一说凌老师。”

曾在伊宁县第二中学任教的援疆教师凌红棋给这位维吾尔族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玉提库尔告诉我，教英语的凌老师是一位学问渊博的人，他见多识广，去过很多国家，“几乎什么领域都有所了解”，大家都非常崇拜他。有一次课上，凌红棋讲了一篇关于肢体语言的课文，其间提到了日本。“凌老师在外国语学校带过一个日语班，他立刻模仿着日本人的姿态哇啦哇啦说了一段日语，我们都看呆了。”

在其他同学的人生目标是陕西、重庆，最远也就是北京、上海的时候，玉提库尔的志向是去非洲当无国界医生，或者致力于野生动物保护。他打算在高考结束后回到从未去过的老家喀什，考察自己民族的文化，为他年迈的爷爷写一本传记。他告诉我：“我要像凌老师一样见世面。”

在采访过程中，我不断发现，援疆教师的到来，像是在荒原上撒了一把火种。这是关于远方，关于未来的种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个学校少的只有一个援疆教师，多的也只有六个，他们一个人却像一支队伍，带动学科、带动年级，用自己的行动影响着一批批学生，甚至改变了其中一些孩子的命运。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教育，还是无尽的希望。

1.1南通传奇

如果跟着周云旗校长走在伊宁县第二中学的校园里，你会发现在内地学校里很少见到的情景：每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学生都停下来，尊敬而热情地向他问好，而他能叫出其中大部分同学的名字，“高三的基本都认识”。事实上，周云旗的名声不仅仅只流传在当地这所“明星高中”的校园里。

2014年 2月，参加第八批援疆工作的周云旗从南通市田家炳中学来到伊宁县第二中学担任校长，任期原定于 2017年 1月结束。 2016年 10月，周云旗回南通开会，几天没有见到他，有的学生开始坐不住了，跑到副校长袁伟那里打听情况：“周校长是不是不回来了？”转眼任期即将结束，每天，校长室都能收到来自师生们的挽留信，家长们则联名向当地教育部门请愿，大家都希望周云旗继续担任伊宁县第二中学校长。最后，伊宁县委形成了一本厚厚的申请材料，递交到了南通市委组织部。对于当地的盛情挽留，周云旗备受感动，同时又自觉在伊宁县第二中学有着未尽的责任。于是，他又参加了次年的第九批援疆，在伊宁县第二中学留任至今。

2017年，伊宁县第二中学计划招生 800人，实际招生 1150人。“没办法，老百姓挤破头要让孩子来，说上不了就要去上访。”周云旗对我说。此外，学校还吸引了 184位外县优秀学生报考。 2016年，伊宁县县委书记杨新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现在，很多外县的学生纷纷要求转到伊宁县二中就读，他们看中的就是二中的周校长。” 

“我家是伊宁市区的，就是听说周校长在这办的‘南通班’好，特地到县里来上学。”高三（ 1）班的兰心悦对我说。

兰心悦的维吾尔族同学麦合丽娅原本已经在浙江上了内高班，因为不适应当地气候，母亲索性让她转学回了家乡。“我妈妈就是老师，她说这里教得好，和内地一样的，在这儿上学也很好。”麦合丽娅说。

已毕业的乃皮赛和麦合丽娅有着相似的经历。乃皮赛在内地上完内初班，原本正在犹豫要不要报考内高班，无意间得知了伊宁县第二中学的办学情况。听完袁伟副校长的详细介绍后，她决定回家乡上高中。“伊宁县二中给了我们当地学生更多的选择，相当于是家门口的内高班吧。”

但在 2014年之前，伊宁县第二中学远没有这样的风光。学校的成绩常年在伊犁河谷位列倒数，“不要说外县优秀学生倒流，伊宁县的学生稍微考得好一点都去市里，去兵团了，谁会留在这里？”周云旗刚到任时，全校开家长会，两千多家长只到了一百多人。有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直接去山里放牧了”。

“家长看不到希望，当然对你学校的事不上心了。”周云旗说，“后来我再开家长会的时候，礼堂里位置都不够坐，家长们搬着小板凳来听。为什么？因为小孩在这儿有考出去的可能性了，他们看到希望了。”

周云旗究竟为何有这么大的魅力，他是如何给伊宁县第二中学，甚至伊宁县带来希望的？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在伊宁县第二中学上了一天“学”。

我来到伊宁县第二中学的当天正值清明节假期，高三学生却正常上课，他们一个月只有一个周末假期。“我们江苏省有‘五严规定’，比如初中生在校不超过 7小时，高中生不超过 8小时，周末不能补课，要减轻学生负担。”周云旗对我说，“但是我认为在这里，补课才是帮学生减轻负担，不然缺得太多，学生学得很痛苦，学了后面落了前面，后面又学不懂，不是负担更重？当地老师看不到差距，我们看得到，不补不行。”

周云旗告诉我，在南通、伊宁两地的经历让他深深感受到了地区间的教育差异。“江苏资源多，放学回去哪个小孩不在外面上课？这边没有资源，有的学生家长可能都不识字。外面哪有补习班啊？没有。”相对于江苏的学校、家庭对教育的重视，伊宁县已经落下了太多。一届届学生都考不出去，一个个家庭都无法圆梦，这样的现状让周云旗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和紧迫感。

“学生基础这么差，不加班加点，赶不上。”周云旗把两只手臂拉开长长的距离，向我比划着，“你想，高一时就差这么远了，不加大马力怎么行呢？要日夜兼程才能赶上。”

在“日夜兼程”的赶路过程中，老师们始终和学生并肩奋战着。

北京时间早上八点半，相当于新疆实际时间六点半，天还没有完全亮，研究生支教团的研究生们就已经进教室了。伊宁县第二中学目前有 18位研究生支教团成员，分别来自南京师范大学、南通大学和山东大学，其中，南通大学和山东大学参加的是团中央西部支教计划，南京师范大学则是周云旗自主联系的。这些研究生大多是师范专业或教育专业，来这里进行毕业实习或社会实践。

“我们这里实行的是‘人盯人’策略。”周云旗介绍道，“我让研究生充分参与教学辅助工作，除了改作业，还要全方位监督自己监管的学生。”

按照一模和上学期期末六门学科各自的成绩排名，班级里的学生在每一科都被分为若干组，每组十几人至二十几人，分别分给负责该科的研究生。因此，在高三（ 1）班，每人每科的日常学习都配有一位研究生负责监督，全科的总体复习规划由负责该生薄弱科目的研究生负责。

今天是语文早读，语文学科组的三名研究生在班级里与各自负责的学生交流，南通大学教科院的白媛媛就是其中一位。白媛媛通过研究生院报名参加支教，今年 3月来到伊宁县第二中学，一来就投入了高三年级的教学工作，负责监督 16个学生的语文复习情况，同时还要为 4个学生进行全科复习规划。

“你昨天的古诗词阅读完成得不太理想，是不是没有看懂？”白媛媛批改完热依汗同学的作业后问道。热依汗是维吾尔族人，古诗词和文言文是她的弱项。

“老师，您上次教我用关键词判断题材，可是我还是没看出来。”热依汗有些腼腆地回答道。

白媛媛为热依汗悉心讲解起来，讲完之后，她布置热依汗早上的背诵任务，再去下一个同学那里批改作业。批改完一圈后，她再从热依汗开始检查背诵。

“轮到我们学科的早读日都要这样。前一天的书面任务每个层次的同学是不同的，背诵任务是之前统计的每个人的薄弱项。”白媛媛说，“我们在这儿负责提供个性化定制的复习计划，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对症下药。全科复习规划也是这样，根据每个人的优势学科和弱势学科合理安排各科学习的时间和进度。”白媛媛表示，由于从小学习习惯没有养成，这里的孩子缺乏自主性，也不知道该怎样分配自己的时间。

英语学科的研究生朱钰告诉我，由于学生基础较差，学情比较复杂，老师不一定有精力关照到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研究生可以根据老师的要求对学生进行具体指导，再把情况反馈给老师，老师就能掌握所有人的学习动态。比如每次默写有进步的同学，老师都会在班级里张贴名单进行表扬。

“这里的孩子其实很聪明，就是学习方法比较欠缺，自觉性也比较差。像在以前，可能有些东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老师也没有发现，但是现在我们把老师布置的内容落实到人，点对点地监督，他们就不得不做了。”朱钰认为，学生感觉到被人关注着，总是希望能证明自己的。在她的组里，有学生晚上学习英语到两点，还有学生二模成绩比一模进步了 38分。

德斯别尔同学的英语由朱钰负责。他告诉我，他以前的英语都写不成句，朱钰就找了很多范文让他“找感觉”，还整理了一套万能句型给他，“非常实用”。有一次，他的默写成绩不太理想，朱钰帮他分析原因。他说每天四个单元他来不及背，朱钰就把他分在了每天默两个单元的组里。“研究生老师会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进行调整，针对性很强，也不会给我们太大压力，如果没有他们在，我肯定还要走更多弯路。”德斯别尔说。

在后续的采访中，我逐渐意识到，当地学校里有研究生支教团的不止伊宁县第二中学，但相对于其他学校只分配研究生批改作业，周云旗可以算是充分利用了这一资源。

“必须要这样啊，我手上只有这么多援疆的人可以用，必须多种渠道，多措并举，课上课下全覆盖。”周云旗透露，他参加第八批援疆时，采用的是“组团式”，即他作为领队，从原来任职的南通市田家炳中学挑人带来。这是一个以前没有实践过的方式。“最顶尖的人肯定带不过来，学校不肯放啊，但是我知道他们哪些人有潜力，只是缺少平台，没有发挥出来。在这儿，我就要人尽其才，让每个人都发挥最大的价值。”

“组团式”援疆是时任伊宁县县委书记张继生提出的。 2010年，张继生和南通工作组对接。张继生教师出身，重视教育。经过一个三年的援疆周期，他感到效果不尽如人意。在南通考察后，他意识到光请老师来不够，关键要从管理层进行理念的渗透。他对南通援疆工作组提出了新的要求：“一定要派一个好校长来，要把先进的理念带来。” 2014年，周云旗就任伊宁县第二中学校长，是全江苏在疆 14个工作组中唯一担任正职的。他到任时，张继生告诉他，伊宁县是民族大县，汉族人口只有 17%，还有逐年减少的趋势。就是因为教育水平差，稍微重视教育一点的汉族人都迁走了，导致当地民族比例失调。在这里，教育不仅仅是教育，还关系着地区的稳定和发展。

“张书记的这番话我听得很感动，他把这么大一个担子托付给我，我要肩负起责任啊。”周云旗说，所谓先进理念，其实就是被实践证明了的好方法。“南通高考成绩在江苏省十几年名列第一，有人说这是应试教育、题海战术的成果。但是实际上你也看到了，我们援疆老师的课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应试的那一套，反而是非常生动有活力，学生都喜欢他们的课。喜欢了就有学习的动力，才乐意学、肯学。除了上课，还高明在哪儿呢？学生要陪伴，要‘磨’呀，要把教给他的知识变成他自己的，不‘磨’怎么行呢？没时间‘耗’怎么行呢？不跟学生交流，老师自己唱独角戏，怎么行呢？”

周云旗告诉我，以前有些老师来援疆，只“上些浮在表面的课”，不思考怎样结合当地的学情，不愿意投入时间、精力。“有的老师，上课很精彩，资格也很老，但是他认为他是援疆干部啊，工作组五一、国庆受组织部特批放假二十天，他老早就回去了，课扔给别人上。早读他不来，因为早上来了没吃的。晚自习他又回去了，因为晚了没车不方便。都不在学生身上花时间，花功夫，你说他能考得过别的班么？”周云旗透露，这种情况在有的工作组是真实存在的。有的校长就对他说：“周校长，我这里有一个援疆老师，我给你吧。”他回答：“我可不要。”周云旗说，他最看重的，是老师的责任心和敬业精神。

作为“空降”的校长，周云旗刚来的时候，学校里也不乏质疑的声音。“有的老师本来教重点班，援疆老师来了，‘抢’了他的重点班，他不服气。我说那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嘛。”

年级里的 1班和 2班都是重点班，周云旗安排当地老师教 1班，援疆老师教 2班，一个月后的月考， 2班比 1班全科平均分高 50多分，单数学一科就多了 18.2分。“当地老师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我们原来的基础是一样的！’我说怎么不可能呢？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援疆老师是怎么做的。你们老师天天早读也不来，中午也不来，晚自习也不来，我们援疆老师是见缝插针地抢时间，没人来我就来了，什么体育课下雨了，中午、晚自习都要抢课上。”周云旗说，“学生渴望好老师啊，看到短期内成绩有提高了，就更拼命地学，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所以我说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潜能都是无限的。”

第九批的南通援疆教师汤振洪告诉我：“周校长把这儿的局面打开了，我们后面的老师再来都是带着光环的。 ”从 2014年开始，伊宁县第二中学屡屡实现“零”的突破， 5个学生高考成绩 600分以上， 38个学生被北京大学、中国科技大学、

同济大学等“双一流”高校录取。“这些学校以前别说考了，他们想都不敢想。”伊宁县第二中学从此成了当地有口皆碑的“明星高中”，“南通风格”的品牌效应在当地传播开来。

“时间抓得特别紧。”这是高三（ 1）班玉提库尔同学对“南通风格”的最大感受。他告诉我，老师们会抓紧一切时间让他们学习，原本晚上八点到八点半有一段晚自习前的自由活动时间，现在也取消了，用来做题。“我觉得他们抓得紧是对的，我们以前就是太懒散了。每次我们懈怠的时候，老师们都会说：‘南通学生这时候又做了好几道题下去了。’”玉提库尔说，同学们不愿意输给“老师以前的学生”，学习的劲头更足了。

谈起南通老师最大的特点，德斯别尔认为是超强的责任心。“我们班主任经常到班上来看我们的学习情况，事无巨细，什么都会过问，特别负责。”德斯别尔说，班主任张静老师在办公室购置了一大箱的速溶咖啡，让学生困的时候随时去拿。“她真的什么都会为我们考虑到。”德斯别尔笑着说。

中午吃完饭，学生们陆续回到教室，休息了半小时左右，物理老师黄建德来“抢时间”了。“中午我们进行‘午间小题训练’，上午课堂上讲的题目，中午就检测效果，如果训练反馈学生掌握得不行，下午和晚自习就继续补。”黄建德告诉我，这也是周云旗在全校大力推行的一个举措。

下午第一节课开始了，这节是物理课。“我发现有的同学，把错题本变成了抄写本。我如果叫你做抄写本是惩罚你，我不想惩罚你。”黄建德在课前说，“题目是做不完的，重要的是，要在错题中总结出规律。”我翻开麦合丽娅的错题本，在她规规整整“抄写”的题目边上，黄建德用红笔列出了相关公式，还在下面划了两道重重的杠。

这一节课讲评物理试卷。“它的速度一会儿增加一会儿减小，产生的交流电是什么交流电？”“正弦交流电——”老师一个问题抛出来，全班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回答，声势之大吓了我一跳。

“我们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麦合丽娅说，“以前课都上得很沉闷，老师让我们看答案，我们看不懂就只好硬看。南通老师是循循善诱地，引导我们说出答案，本来觉得自己不会，但是说着说着好像也会了。”

“其实我们以前在内地上课都是自问自答，你说‘这个是为什么呀？’，小孩闷头看自己卷子，等你继续讲。”黄建德笑着说，“这里的孩子很单纯，他觉得老师在问他，就要回答。他们以前的老师可能不太注重交流，其实一旦交流起来，他们的学习兴致还是有很大提升的。”

兰心悦对黄建德的教学能力深表认同：“黄老师真的教得好，他拯救了我的物理。”兰心悦告诉我，她以前的物理老师是“浑水摸鱼”型的。有的内容老师自己都一知半解，如果拿去问他，他只会对学生说：“你想啊——”兰心悦一整个高一学期物理学得“像在梦里一样”。“很多根源的问题没有搞清楚，做题就一直有疑问，总是和正确答案‘擦肩而过’。”兰心悦说，直到高二换了南通老师，她的物理学习才渐渐上了轨道。“我有点遗憾太晚才让他们教了，不然我应该会学得更好。”

我坐在教室后排，身边的墙上贴得满满当当。有南通学生的满分数学卷子复印件，“衡水体”的英语作文范文，新一期的默写表扬名单，还有板报上的花体字“剑指北大”。紧张的学习氛围，全科南通老师任教，这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南通班”。

我不由产生了一个疑问：“把优质师资都集中在一个班上，如何能保障全校教学质量的提升？”周云旗听完笑了：“以前有媒体来采访，也问过这个问题，他们管这个叫‘盆景式’。”。他向我解释道，由于援疆人手紧缺，往年只能最先保障高三的教学。“现在我招了很多柔性援疆的老师，人数多了，我在每个年级都安排了援疆老师。 ”周云旗说，他把援疆老师分布在每个年级打造“南通班”，目的就是“以点带面”，通过示范引领带动全年级。在这种带动下， 2016年，全校本科上线率提高了 50%， 2017年达到 49.18%，今年的目标是超过 60%。

升学率只是反映了一个阶段的教学成果，并不是周云旗的终极目标。他认为，他所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教会学生怎么去学”。“归根结底，无论是我们的援疆老师，还是研究生老师，都是在培养学生的学习方法和习惯。说起来是应试教育，其实我觉得，也是终身受益的。”

乃皮赛对此深有体会：“我们选择到这里上学，就是为了弥补差距，所以苦一点累一点都是可以接受的。我现在的很多学习习惯，比如时间观念、读书习惯、各科之间的合理规划等等，都是在高中时期培养起来的。”目前，乃皮赛正在上海交通大学读预科，她依然保留着高中时的作息，每天早起绕学校跑步，然后读英语。今年寒假，她回高中看望老师，看到汤振洪的桌上放着一本《万历十五年》，就“缠着”汤振洪借给她看。“汤老师看的书准没错儿。”她笑着对我说。

乃皮赛还说了一件令她印象深刻的事情：她刚入学的时候，寄宿生打开水只有晚自习前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她认为这个安排很不科学，容易造成拥堵，就直接去校长室找了周云旗，向他建议多增加几个打开水的时间段。“我没有想到周校长当时就打电话把这件事落实了下去。”乃皮赛说，“他对学生都是这样，即使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他都会平等沟通，从善如流，大家都很信任他。”

这样的故事还在伊宁县第二中学继续上演着。周云旗告诉我，就在前不久，高二普通班一位名叫马瑞华的女生找到他，申请调入高二年级的“南通班”，高二（ 1）班。马瑞华诚恳地表示，如果一段时间后跟不上，她愿意再回到原来的班级。周云旗对她说： “‘南通班’也是要考的呀，你没有考上，怎么能让你去呢？”马瑞华说自己成绩很好，平时都在班级前五，但上学期期末的分班考试没有考好。周云旗说：“前五还不行，要第一第二才行。你先回去，等下次考到第一第二，我让你去。”马瑞华走后，周云旗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班主任，嘱咐班主任多关注她。没想到没过几天，马瑞华又来了。这一次，她对周云旗说：“校长，您能不能让我现在就去？我不能落课太多，不然我和他们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了。”周云旗听了非常震动，当即拍板：“好，你今天就去。”

从学校在伊犁河谷倒数、家长看不到希望，到学生个个想学、个个争优，这是南通在伊宁县第二中学书写的传奇。“学生想学了，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周云旗说，高二（ 1）班的班主任后来向他反馈，马瑞华进入“南通班”后十分珍惜学习的机会，发奋用功，现在已经跟上了班级的节奏。

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高三（ 1）班的全体学生转移到阶梯教室和各自的研究生老师分组学习。白媛媛表扬学生听取自己的建议，在作文里用上了诗词，得到了高分；朱钰和学生商量，如果阅读错三个以内，可以用自己原来的方法，如果错三个以上，就必须用她的方法；班主任张静在讲台上坐镇，偶尔下去巡视几圈。

周云旗到教室外来找我，临窗的学生发现了他，眼睛一亮，绽开了笑脸，正要和他打招呼，周云旗把食指压在嘴唇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是 2018届高考倒计时第 60天，也是伊宁县第二中学平常的一天。

1.2我希望你们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八零”后的李晓鸣老师是第八批援疆教师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位，用同批教师孟令伟的话说：“他就是学生心目中‘男神’一般的存在。”李晓鸣 2014年 2月来到伊宁县第六中学，教初中语文。他曾经的学生张海啸如今已初中毕业，在伊犁州数一数二的伊宁市第三中学读高一。提起李晓鸣的课，张海啸最深的感受是：“原来语文课还能这么上。”

李晓鸣在南京紫东实验学校任教时，就非常“坐不住”，总是要带着学生“往外跑”。他曾让全班分成几个小组，在全南京十几个城门中挑选出若干个，每组认领一个，各自提前做好相关历史背景了解。分配好任务后，他根据同学们选择的城门规划一条路线，带着全班按照路线徒步 20多公里，从城东的仙鹤门出发，一直走到城西的清凉门。每到一个城门，就停下来请一组同学为大家做讲解。

“我和新疆的孩子说起我在南京组织的这些体验式团队辅导活动时，看到他们的眼里充满着新奇和向往，我就想，为什么不在这儿也开展这种活动呢？”说干就干，当天刚下了雪，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李晓鸣对学生说：“新疆这么好的雪，我们为什么待在教室里？”他把学生带到室外，组织学生环校园观赏雪景，鼓励他们说出下雪后的学校有哪些变化，回忆自己关于雪的童年故事。那天，学生们都非常兴奋，也说了很多。在之后的作文中，李晓鸣欣喜地发现，许多同学都生动地记叙了当天的情景。

让学生通过体验、观察生活学会写作，这是李晓鸣的一个夙愿。援疆期间，他完成了一部 21万余字的读书笔记《一梦年少写红楼》。在这份读书笔记中，他以老师的视角重新审视《红楼梦》，把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当成初中生看待，从他们的成长中体悟到了许多教学的真谛。他写道：“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通过实践和观察，建立起一套基于学生日常生活实际的作文教学体系——我不再给学生讲什么技法、结构，三年初中，我们只练一样东西——从平淡无味的生活中看到一个个细节并慢慢积累词语来记录。”

在伊宁市第六中学，李晓鸣实践着自己的教学理想。春天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花朵开遍了伊宁，他带领学生参观伊犁师范学院，欣赏春光和花草，让学生接龙，比赛背诵关于春光和花木的诗词。李晓鸣告诉我：“这里可能没有南京那样丰富的历史资源，但自然条件得天独厚。我认为我留给他们的这些语文知识、考试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都会淡忘，只有走进大自然，在当时的情景中进行积累，才会有感而发，印象深刻。”李晓鸣认为，其实贾宝玉、林黛玉等人作诗的过程也是这样，并不是坐在房间里苦思冥想，而是游戏式的。

张海啸确实对参观伊犁师范学院那天的情景印象深刻，他甚至还记得偶有一两只鸟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林梢，李晓鸣问大家：“看到这样的情景，你们能想到哪句诗词？”没有人答得上来，大家的眼睛齐齐地望向李晓鸣，李晓鸣悠悠地对他们吟诵道：“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我们都很崇拜李老师。”张海啸说，“李老师让我爱上了语文。”张海啸中考语文考了 108分，目前在高中班上语文也名列前茅。

“我对学生说，为什么要学语文？我希望三年之后，你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李晓鸣说，“我去新疆，传授知识是一方面。语文这个东西，又不能造原子弹，它的意义就是改造人的精神世界，像海德格尔的那句话，‘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希望他们的生活永远能保留这份诗意。”

除了体验式团队辅导，李晓鸣还在班上发起了课前演讲。“课前演讲在南京的语文课堂上早就很普遍了，但在新疆的初中还比较少见。”一开始，学生们都很茫然，不知道该讲什么，李晓鸣就启发他们讲自己最喜爱的书、最喜爱的作家。

张海啸还记得自己当年的某一次演讲题目是《鲁达提拳力打镇关西》，讲的是《水浒传》中的相关内容。在李晓鸣的启发下，他将自己小时候某次打雪仗时被打的类似感受加了进去。“李老师看到草稿后觉得很有趣，帮我进行了反复修改，最后演讲的时候效果很好，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升入高中后，张海啸所在的班级也有课前演讲，班上的同学对此都比较陌生，完成得不是很好。得益于初中时对胆量和口头表达的训练，张海啸的第一次演讲就非常熟练，老师对他进行了表扬，同学们也很佩服他，“自己还挺得意的”。

李晓鸣的微信朋友圈里至今还保留着 2014年 8月发的一张照片，照片的内容是试卷上的一道题目：“下列古都哪个被称为‘六朝古都’？”选项有洛阳、西安、南京和北京，照片中的三张卷子上分别选了洛阳、西安和北京。李晓鸣在附言中写道：“在南京，这道题答错是奇葩。可对咱伊宁的小盆友，这题难为他们了，全班就一个猜对了 ~”李晓鸣表示，他希望他去新疆的意义是给那里的孩子埋下一颗远方的种子，为他们打开广阔世界的一个窗口。

张海啸说，李晓鸣经常向他们介绍内地，鼓励他们走出新疆，每次听李晓鸣讲“新疆外”的事情，他都非常向往。现在，虽然才高一，但张海啸已经定下了考内地“双一流”高校的目标。

同样吸引学生的还有伊宁县第二中学汤振洪的语文课。兰心悦告诉我，汤振洪的课堂非常有趣。“汤老师知识面特别广，风格非常幽默，他的课堂总是充满了笑声。”兰心悦说，以前的语文课沉闷僵化，令人昏昏欲睡，现在的课堂从来不会让人有倦意。在这种氛围下，她发现知识点也记得特别牢。

玉提库尔则表示，汤振洪讲作文非常有一套。“他不会让你背任何范文、佳句，而是循循善诱地启发你。比如一个题目，他会告诉你，这个名家写过一个什么与此相关的文章，那个名家写过什么。大家都听得非常入迷，感到思路被打开了很多。”玉提库尔说，作为少数民族学生，他以前特别惧怕写作文，总是苦于无话可写，现在则觉得有写不完的话。

在采访完玉提库尔后，汤振洪向我透露，玉提库尔现在还创作诗歌。

“这个时候还写诗？”我问道。“写啊，我鼓励他写。”汤振洪说，“他既然拿来给我看，说明他很想得到我的评价和建议。我没有说：‘你到高考了还写什么诗？’还是沉下心来给他改。 ”汤振洪表示，学生通过听课产生了积极性，授课内容和兴趣爱好正好产生了共鸣，这是好事，如果这时候抹杀他的积极性，那将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不能因为应试就这样做。”

他还提到，去年他的班上有一位学生爱好写词，高考前夕也在写，他同样没有干预，不仅悉心批改，还鼓励这位同学把词写进作文里。高考后，这位同学兴奋地给他打电话，说她将词写进了作文结尾，语文考了 119分。

汤振洪认为，“因势利导”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意义的。“如何做到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的结合，这是一门艺术。”汤振洪说，“我们来这儿，不是只为了制造考试机器。”

相较于语文课，霍城县江苏中学高三（ 1）班的马小凤则更喜欢援疆教师姚宇平的物理课。物理原本是马小凤的弱项，每次考理综，物理都基本处于被放弃的状态。究其根本，马小凤认为是物理课“太无聊了”，上课只是在重复“做题”和“看答案”。“姚老师来之前，我们没有做过一次物理实验。”马小凤说。

姚宇平来之后找马小凤谈过一次心，他告诉马小凤对物理学习不要灰心，“你的‘任督二脉’还没打开”。马小凤听完笑了，但是心里并不大相信。

没想到，姚宇平开始上课后，她感到整个人“被激活了”。在上“力的合成和分解”这一课的时候，姚宇平提前一天给每个人发了弹簧器材，让大家“找找感觉”。马小凤感到很新鲜，回家“玩了很久弹簧”，第二天，她惊喜地发现课堂上的知识是那么清晰明了，她全都听懂了。后来，姚宇平还在课上放过宇航员出舱视频，通过分析宇航员在太空的失重状态向学生讲解知识点，大家都听得聚精会神。

学习有了兴趣，马小凤的物理成绩突飞猛进。在二模考试中，理综 110分的物理她考了 97分，这在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因为姚宇平的启发，马小凤从惧怕物理变成了喜爱物理。她告诉我，她现在正在考虑高考填报物理师范专业。

1.3水流走了，石头还在

周云旗刚到伊宁县第二中学不久，本校化学教师刘俊梅就来找他签字申请调去外校。周云旗当时还很不解：“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后来他才意识到，学校留不住人，想离开的老师远不止刘俊梅一位。

2013年 9月，刘俊梅从私立学校转入伊宁县第二中学，在 2014年第八批援疆教师到来之前，她没有受到任何教学上的指导。“所以我那个时候想调走，就是感觉在这学不到东西，很难得到提升。学校不信任年轻教师，也不会把好的班级给你教。”刘俊梅说。

“我当时来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象。老教师不知道要学，年轻教师不知道跟谁学。”周云旗说，“我跟刘俊梅说，你先不要着急，我们援疆队伍里有一个特别好的化学老师，你跟他学学看，不行再走也不迟。”

这个“特别好的化学老师”是援疆教师张小平。提起师父张小平，刘俊梅的言词中充满了感恩：“张小平老师就像我们学科的领头羊一样，他真的教会了我很多。”

张小平一到伊宁县第二中学，就在每个化学老师班上听课，把他们的课录下来，让他们自己看。“原来还觉得自己课上得挺好，这样一看，确实有不少问题。 ” 刘俊梅说，在张小平的指点下，她发现自己讲课逻辑不够清晰，缺乏系统性，与学生互动也不够。

张小平在伊宁县第二中学同时担任教研处主任，他在学校里开展了全科“青年教师大比武”， 35岁以下的老师必须参加。每周，张小平都组织各科老师进行“同课异构”，再录下来进行评析。“张老师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他把我们当做学校未来的骨干来培养，希望我们达到‘有比赛时随时出战而不胆战心惊’的程度。”刘俊梅说。

不久之后，伊宁市举行六校联盟“同课异构”比赛。往年，学校都不会让青年教师代表学校出去比赛，这一次，张小平指定化学学科由刘俊梅去参赛。刘俊梅参赛的课是“甲烷与氯气反应实验”。因为氯气有毒，当地课堂上很少用到，但张小平对刘俊梅强调：“化学是以实验为基础的，不能因为安全性低就不做，而是要在实验过程中将不安全性降到最低。 ”备赛期间，张小平天天帮刘俊梅“磨课”到很晚，从设计课型到 PPT制作，无一不是精心构思，刘俊梅这才发现自己以前少做了很多功课。“我们老师之前备课，都是到网上下一个 PPT，再随便改改。但是张老师全都是自己做的，连每个字体、颜色他都要琢磨。”从张小平身上，刘俊梅意识到了备课和实验的重要性。

在中国教育学会化学教学专业委员会举办的第十二届化学实验教学创新研讨会上进行实验展示，该实验被评为一等奖，由于当地化学教学不重视实验，课上得也比较枯燥，学生学习兴趣很低。为了激发学生的兴趣，张小平申请了“化学情景剧”的课题，将几个实验穿插在一起，由学生演绎成一个情景剧，全校化学老师都参与了这项课题研究。后来，课题获得了自治区一等奖，也把实验教学彻底带入了日常课堂。“现在我们上课实验就做得很多了，学生也非常喜欢上化学课。”刘俊梅说。

张小平的任期结束离开伊宁县第二中学后，市里举行优质课比赛，刘俊梅此时已经成为学科中的优秀青年教师，再次代表学校参赛。比赛要求老师前一天到场抽签，第二天临时分配一个班上课。“这样一来，就没时间‘磨课’了，学生的情况也不了解。”尽管如此，刘俊梅还是获得了二等奖，她将这归功于张小平曾经对她的指导。

“周校长对年轻教师特别关注，为我们搭建了成长的平台，像张老师虽然只在这里一年半，但对我们学校化学的学科建设起到了深远的影响。”刘俊梅说，“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以前普遍得不到成长，缺乏信心，不敢尝试，现在都可以独当一面。”刘俊梅告诉我，援疆教师冯浩当年的徒弟现在也是数学学科中的佼佼者，所带班级的平均分可以比平行班级高出十几分。

通过和张小平的师徒结对，刘俊梅找到了学习的方向和自身的价值，现在她认为伊宁县第二中学是一个锻炼人的好平台，一点也不想调走了。事实上， 2015年之后，伊宁县第二中学再也没有一位年轻老师申请调走。

在采访过程中，周云旗一直向我强调“输血”和“造血”的区别。“我们援疆老师光把这一个班教好了有什么用？不能人走了什么都没留下，学科建设是最重要的。”周云旗说，“我们的老师对专题的理解站位比较高，见识比较广，当地老师不走出去，交流圈子小，跟我们援疆老师一比，就显得是‘井底之蛙’。所以他们跟援疆老师一交流，触动就很大。”周云旗认为，唯有理念的渗透，才能让教育援疆发挥长远的作用。

这种“造血”工程正在各个受援学校进行。伊宁市第二十一中学的援疆教师周向前告诉我，他在学校里带了四个徒弟，数学学科组的老师全是他的徒弟。目前，他已经在伊宁市第二十一中学听了 100余节数学课，他总结当地老师的上课风格就是“抛概念”。

“比如说勾股定理，有很多方法可以证明，但是他们只会把一个公式写在黑板上。”周向前说，这样做短期效果确实很好，学生拿着公式套题目，都会做，但做不到可持续性培养，长期以往，数学素养就差了。“他们这些老师自己就是例子啊，他们当年就是被老师这样教出来的，现在当了老师，还是缺乏系统性的概念，比如二元一次方程，有的人就想不到其实就是个一次函数。”周向前在学校上了示范课后，老师们纷纷表示：“啊？这个课是这样上的？”

张义勇的示范课也给当地老师带来类似的感受。张义勇在伊宁市金陵中学给物理老师上过一节推导位移公式的示范课。他告诉我，当地老师一般直接就把位移公式给学生了，但他用了实验的方法、理论推导的方法，在其中贯穿了很多物理思想。“老师们表示耳目一新，以前从来没有看到哪个这样上过课。”

张义勇和另一位援疆教师当时在学校里实行“推门听课”，即不提前打招呼随时进入班级听课，这项教研活动原本在学校里落实得很差。“因为我们经常听课，当地老师压力很大，不敢不好好备课，课下我们也会对老师进行具体点评、指导，长期交流下去，对他们一定是有触动的，他们后来的教学风格也都转变了很多。”张义勇认为，就像“鲶鱼效应”一样，一个僵化的群体中，唯有新鲜的血液注入了，才能激发原本被封印的活力。

援疆教师江永祥去年参加了为时一个月的柔性援疆，在伊宁县南通实验学校完成了“十个一”的援疆任务。在指导徒弟的过程中，他深感当地老师在教学理念上的落后和匮乏。今年 3月，江永祥再次来到伊宁县南通实验学校，进行为期一年半的长期援疆工作。他告诉我，他这一次来的目的就是要向当地老师传播他的教学理念：让学生从“学会”到“会学”。

江永祥说：“应试教育见效快，培养的是‘考生’，真正培养‘学生’还是要培养方法。我花一段时间把学生培养上路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自主学习的方法，后面不用教，学生自己就可以学好了。”

江永祥的徒弟徐冬梅表示，自从跟江永祥学习后，她感到自己备课的目的性更强了，会根据教学目标设计思路。以前比较盲目，别人说怎样上好就怎样上，现在则更有自己的想法。她也按照江永祥的理念，给学生更多空间进行自主探索。在江永祥的指导下，她的一节推导平方根公式的课在伊犁州青年教师录播课展播中获得二等奖。现在，很多老师都说她的课有“南通范儿”。

和江永祥同批的援疆教师姜振山教语文，他的徒弟吴珊珊告诉我，姜振山虽然只带她一个徒弟，但他的影响是辐射整个语文组的，通过互相听课、集体备课，“姜老师把整个教研组都带动了起来”。

另外，江永祥和姜振山都已经年近五十，但他们的敬业精神令学校里的年轻老师自愧不如。“他们早上很早就进班了，中午也会来，监督学生写作业，写完当时就改，然后讲评，晚上自习也会到场，每天都抓得很紧。他们一门心思都扑在教学上，这是我们当地老师以前做不到的。”吴珊珊说。

目前，全校正在实施江永祥和姜振山倡导的“早读午练”形式，早读分配给英语、语文，中午则做数学、物理习题。吴珊珊表示，学生和老师们都反馈这个方法效率很高，以后会一直实行下去。

巩留县高级中学的校长刘江对我说，援疆教师到新疆来，不像是一个企业带着资金来注入，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巩留县高级中学，两批援疆教师历时两年，从一个班试点到两个年级推广，为学校打造了“三主课堂”的教学模式，目前该模式已经被州教育局批复，学校成为伊犁州“高效课堂示范学校”试点。

“三主课堂”即以教材为主源，以教师为主导，以学生为主体。刘江告诉我：“这是张家港老师根据我们这里的学情量身打造的。学生基础差，不紧扣教材，做好导学案，别的都免谈，这是以教材为主源；老师杜绝‘满堂灌’，让学生自主参与，这是以教师为主导，学生为主体。”

目前，“三主课堂”已经在学校推广两届， 2016年，全校高考本科上线率达

41.4%，2017年达 61.5%。刘江说，援疆老师留下的种子正在慢慢发芽，更多的成果还要让时间来证明。

“水流走了，石头还在”，这是采访过程中援疆教师对我提起最多的一句话。他们表示，援疆最长也就只有一年半时间，最多也只能教几个班级，但他们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地影响当地老师，把他们的教学理念留在当地，惠及一批又一批的孩子。

1.4“教育改变命运”，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句空话

“优秀的人都选择了理科，我是不是也应该选理科？”在电影《无问西东》中，这个问题困扰着二十年代的清华学子吴岭澜。“遵从内心，无问西东”，根据梅贻琦校长的建议，吴岭澜最终选择了心仪的文科，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九十多年后，这样的问题依然困扰着无数中国学子，其中，霍城县江苏中学的摆雅萍做出了类似吴岭澜的选择。

摆雅萍是霍城县江苏中学 2015届毕业生，目前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学习。 2013年 7月，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后面临文理分班，成绩优异的摆雅萍有些犯愁。摆雅萍从小喜爱阅读，虽然理科学得也不错，但始终缺少兴趣。最终，她还是随大流选了理科，开始了在“理科苦海中沉浮的半年”。

高二上学期结束，她觉得自己实在“学不动”理科了，申请转到文科班。她的班主任认为她没出息，非常生气，不同意她转文科。她悻悻地回家过了一个寒假，准备开学还回到理科班去上课。没想到开学后，从江阴来任年级部主任的庄会波约她谈话了。

“庄老师问我，为什么要转到文科班，我说我喜欢文科，对理科没有兴趣。庄老师问我是不是想清楚了，我说是的。他说你喜欢文科那就选文科，他支持我。 ”最后，摆雅萍成了分班之前年级排名前五十中唯一一个选文科的学生。

“我当时一去就听说有个成绩很好的女孩子要从理科班转出来，她班主任不让。我说为什么不让啊？我来和她谈谈，要是她觉得学文科有兴趣就让她转，有兴趣才有动力。不要在乎其他的，谁说成绩好就一定要选理科？”庄会波说，“我们江阴就是文科理科都有学得很好的，新疆当地可能是还有一些陈旧的观点，认为文科都是成绩不好才会选，很多成绩好的学生明明更擅长文科却还在硬着头皮学理科，不仅抑制了学生的个人兴趣，也会影响学习的效率。这种情况下，学生就很需要我们的指点。”

摆雅萍转到文科班后不再学物理，所以教物理的庄会波并没有教过她，但作为文科班的尖子生，庄会波对她的关切从来没有缺席。庄会波在年级里分别建立了文科和理科的拔尖小组，定期组织文科和理科的前几名培优学习。摆雅萍转文科后，他经常与她谈心，关注她学习和心态上的波动。后来，他无意得知摆雅萍家境贫困，还为她联系了一位江阴的热心阿姨，资助她生活费。

“她家里一开始还有些顾虑，因为家里有个表哥也是受了别人的资助，人家因此指使他去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庄会波说，“后来他们了解了我，知道我是真心关心摆雅萍，也比较信任我，觉得我介绍的人肯定没问题，才接受了这个资助。”

摆雅萍的条件符合国家对贫困农村户口学生的高考专项计划，高考之前，她就开始了大学志愿的考虑。“一开始没有考虑过人大，当时只知道附近省份的一些大学，对其他的根本没概念。”

“新疆有些偏远的地方确实消息比较闭塞，学生对大学了解得很少。”庄会波说，“我就对摆雅萍说，你不要去陕西这些地方，你应该去北京看看。当时她符合人民大学的报考条件，我说这个机会千万不要放过了。”

摆雅萍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时还没有细分专业，关系挂在马克思主义学院。大一过后，可以选择留在马克思主义学院学哲学，或是转到文学院学文学。摆雅萍又一次陷入了两难。她自己喜欢文学，但又没有勇气从马克思主义学院转出去。周围的同学普遍认为哲学比文学艰深，仿佛是学不下去的人才会去文学院。

面对人生中第二次重要的抉择，摆雅萍内心纠结了很久。她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在学业上插不上话。她想到了庄会波。

“摆雅萍来问我她选什么专业。我知道她喜欢文学，其实我是希望她学哲学的，我觉得从我一个过来人的角度来看，哲学对生活的指导意义更大。但我故意淡化了我的想法，我说，你还是选自己喜欢的。”庄会波说。

最终，摆雅萍选择了文学院。她告诉我，她高中时的理想是考个陕西师范之类离家近的师范院校，将来回新疆当个老师，来了北京之后，她觉得世界一下开阔了很多，人生还有非常多种可能性。她说，她认为来北京是她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也希望能有机会留在这里。

“‘教育改变命运’，也许大城市的学生会觉得这句话很虚假，但这对我来说不是一句空话。”摆雅萍告诉我，她虽然没有上过庄老师的课，但是她很庆幸成为他的学生。庄老师在她人生的几个关键步骤上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追根溯源，如果不是因为教育援疆，她不会结识庄老师。

和摆雅萍同级的陈强毕业于伊宁县第二中学，目前在北京邮电大学学习通信工程。谈起他的高三班主任，援疆教师冯浩，他感慨地说：“如果不是他，我肯定上不了这么好的大学。”

陈强在高中时数学很不错，但再提分好像不太可能了。冯浩透露：“以当地老师的水平，教陈强这样的学生是比较吃力的。”老师在学习上给不了什么实际的帮助，陈强因此懒散了起来，经常溜出学校去网吧打游戏。

高三时，冯浩接手陈强所在的高三（ 1）班。一开始，陈强还没当回事，依然像以前一样没事溜出去打游戏。有一次，他在晚自习结束后才回到教室，进门就吓了一跳。全班同学都走空了，只有冯浩坐在讲台上等他。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意识到，“南通老师不是来闹着玩的”。

回忆起那次教室里的“深夜谈话”，陈强记忆犹新。陈强说，冯浩当时问他：“想不想考好大学？”他说想。冯浩说：“那就给我乖乖听话，好好跟着老师学，高考完甩开来打游戏。”

很快，陈强就发现，让他“乖乖听话”的不仅仅是南通老师严格的管理，还有高超的教学水平。冯浩从格式入手，督促学生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作业本要对折成两半，一竖条一竖条地写，等号要对齐……”陈强回忆道，“以前考试空白的地方都不够用，后来都用不完。”

矫正了格式后，大部分学生的解题思路跟着清晰了很多，但这对帮助陈强提分作用寥寥。了解到陈强的数学水平后，冯浩经常让他在晚自习时到办公室“开小灶”。“其实就是做一些大家都做不了的难题。”陈强说。在讲解中，冯浩的思路特别清晰、易懂，陈强在心里感叹：“这下遇到对的老师了。”后来，陈强的数学成绩从 100出头升到了 130左右，他的英语和语文是短板，全靠数学为他加分。

北京邮电大学也是冯浩鼓励陈强报考的。冯浩表示，当地很多学生都选择留在本地，或是西部其他省份，因为缺乏对内地高校的了解，很少有人有勇气离开家乡。他们对北京的高校充满了向往，但那都只是“传闻中的”学校，甚至连当地县教育局的人都对志愿填报一知半解。为了激励学生，他经常在班会上用 PPT展示内地高校的校园风光，北大的、南大的、复旦的、厦大的，“都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学校”，他甚至还与自己在哈佛的学生远程连线，请他为学生加油鼓劲。学生们深受振奋，后来大部分人都像陈强一样报考了内地的高校，只有少部分人留在当地。

2017年国庆节，已经上大学的陈强和高中同学喇飞虎相约去南通看望冯浩。冯浩开车带他们来到海边游玩，这是陈强第一次看到大海。“你以后还会看到更多没见过的风景。”冯浩对陈强和在北大上学的喇飞虎说，“你们两个都会是班上最牛的。”

如今，陈强又“重操旧业”，打起了游戏，但这一次和在高中不一样了。他告诉我，他想毕业后留在北京，进游戏公司做开发。

“你当年在高中逃学打游戏时想象过现在的生活么？”我问他。

“当然没有了，无知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他笑着说。

相对于摆雅萍和陈强的正面例子，汤振洪不无感慨地跟我说起了一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他的班上有一位少数民族孩子，家庭条件还不错，却申请了助学金。后来，其他家庭贫困的学生领到了助学金，他理所当然没有申请成功。但是这个学生心中不服，与班主任张静争论了一番后，还写了一篇“三观不正的作文”，强烈地表达了没有领到助学金的愤怒。汤振洪看了后很生气，把这学生叫到他的办公室，对他进行批评教育。学生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还认为无论他表达的是什么思想，作文只应该评判文采。

“你说说看，这怎么行呢？”汤振洪摊着两只手对我说，“我就跟他说了，要作文，先做人。你三观不正，写什么都没用，一定不会觉得你写得好。作文一定是讲思想的，不然那些有文采的汉奸写的堂而皇之的东西也可以名垂千古了。”最后，这名学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和张静老师道了歉，还另写了一篇文章，深刻反思了自己的问题。

“这里的孩子主要是读书少，所以看问题不够深刻，有的甚至还停留在原始的状态。但是你引导引导他，他基本上也会领悟到。”汤振洪感慨道。他认为，就应试作文而言，阅读是辅助性“战场”，只有读了书，才能把作文写好，因此他自掏腰包为伊宁县第二中学捐了三千册图书。

“其实，就算不是为了应试，为了自己未来的人生，也应该多读书。我鼓励这里的学生多读书。即使以后没有考出去，受教育和不受教育的人，走的路是不一样的。”汤振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