谴责“基因编辑婴儿”的道德理由是什么？

 作者|谷振诣

谷振诣：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被誉为“中国批判性思维学科”第一人。同时在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开设“批判性思维与道德推理”课程。

对人类的受精卵或胚胎进行基因编辑，敲除其中的CCR5基因，基因编辑者在操控人类自身的自然状态，使两个新生儿具有人为订制的性质。从道德上看，这件事究竟触犯了哪些伦理原则呢？

洛克认为，生命和自由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不应该通过自杀、卖身为奴等方式加以抛弃。既然如此，对生命源头的受精卵或胚胎进行基因编辑，就是在一个人尚未出生时，干涉她的生命权和自由权。在源头上对生命权的干涉很可能给一个人的一生带来诸多不幸，正如有的专家所言，如果这对婴儿将来走向社会，人们怎么面对她们？把她们当人看，还是当作被编辑的人看？谁愿意和她们建立家庭呢？她们会不会因为基因编辑而受到歧视？

对这里涉及的自由权，哈贝马斯有深刻的解释，当我们感受自由时会有一个参考性依据，这个依据本质上至少是未经过人为安排的。这就是说，非人为安排的生命开端的偶发性，与赋予人类生命在道德形态上的自由密切相关。如果一个人在生命的开端哪怕是受到了很好的安排，也等于干涉了这个人的自由，尤其是这种对生命不可逆的、无法挽回的安排。

康德认为，道德上要求我们永远要把人只当作目的，绝不可以仅仅作为手段来对待。把人当作目的来对待要求我们尊重人，不可以操纵人或者利用人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无论那些目的有多好。为什么应当这样对待人呢？康德的深层理由是人类的内在价值和尊严。他认为，道德意义上的善，可能存在的唯一方式是理性的动物根据善良意志而行动，理解什么是它们应该做的，基于责任感去做它们应该做的。人是地球上唯一能在理性的指导下，依据善良意志而行动的动物。这就是人类独自具有的内在价值和尊严。

衡量“基因编辑婴儿”是否触犯康德的道德原则，涉及对“基因编辑婴儿”事件的多种不同的理解和解释。如果只将“基因编辑婴儿”视为基因编辑实验成功的产品来看待，那就极其严重地触犯了康德的道德原则，因为像对待物品一样对待人自身是对人类尊严最严重的冒犯。

如果只将“基因编辑婴儿”视为借助人类高超的理性技能，帮助父母完成想要健康孩子的善良愿望来看待，又会怎样呢？首先，想要健康甚至完美的孩子是父母的善良愿望，不是康德所说的善良意志，善良意志指的是愿意按康德原则行事的意志；其次，将理性技能作为实现某个特殊目的的手段，也不是康德所说的道德理性，道德理性指的是按着符合善良意志的选择而行事的理性技能。利用理性技能在“基因编辑婴儿”身上实现别人的善良愿望，这是将“基因编辑婴儿”视为实现外在目的的工具或手段的典型例子，尽管这样看似乎比只将“基因编辑婴儿”当作实验产品略微人性一些，仍然是极其严重地触犯了康德的道德原则，因为康德原则禁止在任何意义上将人当作工具或手段。

如果“基因编辑婴儿”的一切只是为婴儿本身能够成为更完美的人，甚至完美到能够成为康德所设想的道德人，没有任何其他目的，那又怎样呢？首先，这个假设不大可能成立。其次，即使成立依然会触犯康德自由意志的原则。在康德看来，意志是有生命的理性存在者行动的动因，而自由则是这种因果性行动在不依赖任何外来原因而起作用的内因，也就是作为理性存在者的意志的自愿选择，而且应当选择最符合理性存在者本性的行为法则。意志的自愿和自律原则是康德最高的道德原则。假设基因编辑出来的个体能够成为康德所设想的道德人，依然会触犯自由意志原则，因为这个道德人在未出生之前的开端就受到外来原因——基因编辑的支配，而且这种支配是永久性的。如果基因编辑是使这个人成为道德人的根本性原因，那这个人就根本不是康德意义上的道德人了。

有些哲学家赞成基因改良优生学。比如，德沃金认为，人们有野心使人类未来一代的生命更长、更充满才能并因此更有成就，这没有什么不对。罗尔斯认为，处在无知之幕中的契约人，人人都想要确保后代子孙有最佳的遗传天赋，而且拥有更好的遗传天赋还涉及每一个人的利益，它能够使人追求更好的人生计划。诺齐克还想象出能使人人受惠的“基因超市”，让父母能够自行构思订做孩子。这几位哲学家说的基因改良优生学，指的是对精英人才的精子和卵子的筛选，经过审慎精心的设计进行受精配种，生育出具有某些优良基因特质的子孙，筛选及其配种尚未涉及对天然精子和卵子的人为编辑或入侵。假如在科学技术条件非常成熟，而且社会的相关法律制度比较完善的情况下，依据三位哲学家给出的理由，他们对受精卵或胚胎进行精心审慎的编辑或入侵，很可能在道德上持赞成的态度。当然，对此持坚决反对的哲学家也大有人在，桑德尔就是其中的一位，还有上文提到的哈贝马斯等。

桑德尔谴责订做子女的主要理由有三条：一条是它破坏了亲子关系的天赋伦理。父母将孩子珍视为上天恩赐的礼物，就是全心接纳它的原貌，而不是把他们当作自己设计的作品，或父母意志的产物，抑或满足某种野心的工具。父母对子女的爱出于天然的亲子关系，不是视孩子具备某方面的天赋和特质而定。另外，在自然的生育中，由于孩子的特质不可预知，就是最认真的父母也不能为生出什么样的孩子负全责。可是，对“基因编辑婴儿”，父母成了孩子的设计者，因而就必须对孩子被修正的先天因素负全责。

第二条是订做子女或“基因编辑”贬损了插手设计孩子的父母的人格。父母因插手设计孩子而变得傲慢和自大，体现了他们试图掌控出生奥秘的欲望，就算“基因编辑”没有使父母成为孩子的暴君，也会使父母丧失敬畏自然、敬重生命的谦逊态度，会将孩子在天分方面展现出来的才能视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功劳，而不是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第三条是人类努力的方向不应当是通过基因工程改变人的天性，以便使人去适应现实世界，而是应当竭尽所能做好社会和政治方面的设计和安排，以便使现实世界适合不完美的人类天赋和局限性。因而，“基因编辑婴儿”实则是头足倒置的错误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