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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
土木工程系的包小威第一次对暑假没了期待。大二下期末周后,他经过三天校内测量,便和同学们一起被学院安排的大巴车送到河北省易县清西陵旁边的桃源山庄。平房宿舍,床头贴着写有“排长”二字的小签,场地青墙砖上的标语,都暗示这个名号典雅的山庄前身是废旧的军营地——如今这是土木工程系若干年来的测量实习基地。
基地某处标语
电子工程系的谢一彤被问到写CPU(中央处理器)大作业的经历时,二话没说先发给对方一个捂脸哭笑的emoji(表情)。一张CPU参考结构设计图配上“你们要通过很基本的逻辑和代码实现CPU”的要求,让谢一彤的三人小组在盛夏清华园里,连续三周埋在电脑前,陪着他们的,除了改不尽的bug(错误),还有从早到晚不停歇的嗡嗡空调。
教室内做着英语展示,李兆基大楼里工程体验,山头上背着仪器奔跑占据测量点,乡村间扛着摄像机和三脚架跟着羊群,电脑前学着python(一种计算机程序设计语言)和java(一种计算机编程语言)……屋内屋外、校内校外奔波的是,为小学期殚精竭虑的清华本科生。
清华小学期重实践
我国高校传统模式的学年分为两个学期,随着高等教育发展,我国高校开始探索在一学年的两学期外,增设一个小学期,形成“三学期制”,而小学期通常安排在暑期——这一制度来源于国外。
现任清华大学教务处副处长的孙宏斌老师回忆道,他于1987年入清华大学电机系学习,大三暑假出校在电厂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孙宏斌说,“87年我进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小学期,清华是很重实践教育性的。”蒋南翔校长曾提出口号“真刀真枪做毕业设计”,号召工科院系学生去生产第一线实践。
同为小学期,北京大学与清华大学的课程初衷及内容不同。2004年,北京大学开办暑期学校,暑假期间校内开设课程,同学们自主选课。当时北京大学主管教学的林建华副校长曾表示,暑校的开设是希望利用暑期给同学们更多的选择机会,在充分利用社会资源的同时,也向社会贡献出北大的优秀教育资源。
本图来自summer.pku.edu.cn
清华大学小学期主要以院系为单位进行展开,校方教务给予院系充分的自由性。个别课程由若干院系在校内联合举办,如金工实习和外语实践(又称英语小学期)。根据专业要求和能力考量,每个院系对不同年级会有不同的小学期要求。一些专业不设置统一上课的小学期,例如经管学院的经济与金融和会计专业,而是进行高自由度的企业实习。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通过院领导接待日取消了大一暑期的英语小学期,只为大一暑期留下了2学分的必修实践。文科院系小学期中,社会实践和实习一般不可或缺,中文系、社科学院大一暑期均有社会实践要求,法学院、中文系、社会学系、经济学系等均有专业实习的小学期要求。
孙宏斌表示,学校设立小学期的初衷是鼓励学生参加实习实践,在校园内实践的基础上,进一步走出校园,进行有深度的实习实践,更好地对社会、行业和所学专业有所理解,“学生在学校可能不知道自己所学能有什么用处,一旦到第一线,他(她)就会领悟,今后的学习也会更有自主性。”学校也鼓励计算机系与电子系等设立高强度的挑战性小学期课程,例如计算机系大一小学期要求同学在三周内完成QT(图形界面编程)、网络编程和python三个大作业,“这样的大作业会让同学综合性能力在短时间内较快提升。”
“多了门水课罢了”
能源与动力工程系的贺行标大一暑假上了十天2学分的英语小学期:课程形式是半天线下授课,半天慕课。学习的版块有诗歌鉴赏、影视配音、辩论、阅读……两天轮一个版块,十天内贺行标一共经历了五位老师。线上慕课会推荐一些书,带同学遨游英语阅读的海洋,“但估计大家也没怎么看,开着慕课打着游戏刷着剧。”
只有一个版块的老师给贺行标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位老师不在意知识传授,主要推荐一些应用学习软件和方法,贺国标觉得还是有收获的。除此之外,他用“水”“无聊”“做不完的pre(课堂展示)”几个词概括了他的十天,同时笑着说“希望取消”。
化工系的英语小学期由院系开设,课程由本系专业课老师教授。托福成绩110+的汪冲回忆起大一时的英语小学期,觉得收获感很差,老师英语水平一般,不是学英语科班出身的,用英语讲化工,多少有些别扭。
孙宏斌知道不少院系同学对英语小学期的负面反馈,他表示学校设立英语小学期的初衷是在暑假营造一个集中性的英语文化氛围,提升同学们的英语应用能力。“其实最好的方式是让同学们出国,浸润到英语国家练习,但这个成本很高。”
据孙宏斌介绍,学校为鼓励同学出国,推出众多支持方案,例如双百计划、暑期海外研修计划和“闯世界”计划等。但资源有限,只有一部分同学能有机会和能力走出国门,而以合适成本提升同学英语应用能力的方式,就是开设课程。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部分同学吃不饱的问题,还有对课程应用性难以衡量的困难。“课程终究比不上出国浸润,属于一个一盘端的托底教育。”
也有同学认可英语小学期,例如环境学院工程班的张玫礼,该院系自行开设英语小学期,授课教师是本院系有海外留学背景的老师,“教课的是认识的老师,周围都是认识的同学,氛围挺亲切的,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张玫利回忆道。与贺行标不同的是,来自航天航空学院的雷铭认为做大量的pre(课堂展示)累却有趣,“既可以和大家讨论一些有关科技前沿的问题,又对英语口语水平有一定的提升。”
“我们学院小学期有些虐”
“太虐了,满满的槽点和泪点。”
这是包小威对大二暑期测量实习的回忆,班里同学驻扎在废旧军营里,任务是测地形图,漫山遍野地跑。来桃源山庄前,同学们已经经历了三天的校内测量,他们扛着黄色三脚架在清华园里四处测量地形。老师要求他们先拿校园地形练练手,算个小作业,也是为桃源山庄实践积累经验。
这个野外小学期持续两周,其中九到十天要在山里测量地形数据,最后一天在住处根据收集的地形数据画图。山上有利的、视野开阔的测量点有限,小组多,需要竞赛式起床占据测量点,有时包小威的小组早上四点多起床,大门还没开,便拎着行李箱翻墙出去占测量位置,五六点开始测,行李箱里是测量仪器、水、小马扎和草帽。跑,测,记,包小威在山里一直做着这样的重复性动作。
山里不止有清华的学生,也有别的学校同学来这里做测量实践,“我们学校同学用的仪器特别传统,纯手工操作摆正位置,特别浪费时间,做了很多无用功,精度却没保障。”包小威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学校学生用着高端现代自动化式的测量工具,而自己院系测量小学期的仪器多年没有升级过,跟最新的仪器差了一两代。他觉得现在用的传统仪器将来在工作中不可能被用到,早应该被淘汰。
山里测量照片
白天在山里还算凉快,晚上回到宿舍,没有空调,只有震着脑袋摇摆的风扇,屋子里一股霉味,配着蚊子的嗡嗡声,包小威觉得这比以前任何一个军训都要糟糕得多。他晚上热得睡不着,辗转反侧,还要担心自己咯吱咯吱的床板会不会塌下来(下铺同学可能更担心),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旱厕、排队涮饭盒、男女间只有一个隔板的浴室,诸如此类,包小威不想再细细回忆这几乎没有现代文明痕迹的营地生活。实地测量完就是通宵画图。
“身心煎熬”,包小威用这四个字概括了野外小学期,无论是仪器,还是住宿环境,都一次次磨灭着测量的热情。有时还会跟当地农民起冲突,原因是测量时同学们踩着人家的地,或者碰坏了人家的栗子树,“我们学生怎么横得过当地人?”包小威苦笑道。“乐趣当然是有的,当地伙食与校内食堂有天壤之别。有次我们碰到卖烤串的,虽然只烤羊肉串,那也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计算机系赵长松回忆起自己大一的小学期,依然记忆犹新。开学前为期三周的一门课,3学分,一周一门考试一个大作业,从图形界面到网络编程再到Python编程,每写完一个Project(项目),赵长松都觉得自己是个快要死掉的英雄。
虽然任务量大,但他觉得这样的小学期很有效。平时学期内各种事务压力大,同学们心无旁骛,集中时间和注意力针对某门课进行高强度训练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编程这样需要完全沉浸下来的事情,比如说现在非常流行的黑客松(hackathon,编程马拉松),也是这种理念的体现。在赵长松看来,小学期的任务单纯,杂事少,节奏紧凑,还关系着绩点,同学们自然无比投入。
“排除无数个bug(错误)后做出成果,那种成就感可以抵掉前面无数次的崩溃。在这个不专注的时代,小学期能让人集中注意力。短时间内充分调动自己的能力完成一个课题,这也是计算机系或者电子系同学必须具备的能力”,赵长松这样说,理想状态下,他觉得院系甚至可以将更多类似培养要求的课程按照相似的模式去组织,而不是分散到学期中,从而缓解学期中的压力。
赵长松谈到,国外的本科教育相对而言每学期课程会少一些,但任务相对密集和有挑战性。“这当然是由不同文化下的培养任务和能力要求决定的。但我觉得我们的小学期部分程度上模拟了一个类似的环境,师生间互动密度大,杂项事务相对较少,同学的课程投入时间也非常集中,最终成果也能带给大家很强的成就感。而且小学期有时候还会有一些海外学者访问的暑期课程,总体而言还是很值得的。”
小学期的争议
包小威大二开学前一周上了门课程,大作业是完成一个建筑设计。先用SU(一款绘图软件)建模,之后输出图纸打印出来,熬夜用针管笔描摹,“像描字帖一样”。这门课既不需要出校实践,也不用非常集中的时间段,他认为可以排作学期内的课程。
在采访中,环境学院、计算机系、材料学院等院系同学也向记者反映部分小学期课程与学期内课程知识密度差距不大,没有集中性的收获感。张玫礼举环境学院大三暑期的“画水厂”小学期为例,这门课程不需要外出,会有请老师举办讲座,课程要求是同学们自行完成水厂设计,老师会定期进行进度检查。张玫礼说,“我觉得这门课没有设成小学期的必要,还占用我们的假期时间,放在学期内也很合适。”
一位不愿公开院系的同学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自己院系的培养方案本身就比较过时,亟待改进。老师之间没有协商好或者学期内课程已经排不进去等,都可能是一门课程被单拎出来作为小学期的原因。
该位同学说,“这样的情况当然是少数,但也不仅在我的院系存在。用学生的假期时间为培养方案的不合理买单,这是院系和同学都不希望的结果,所以许多院系其实也一直在讨论如何完善和改革培养方案,作为培养方案一部分的小学期当然不再会一成不变。”这位同学说。他着重强调了一点,“大类招生情况下,设置更合理的小学期刻不容缓,不然会对吸引学生不利。”
一些同学对于小学期的抱怨不是来自课程本身,而是为了小学期付出的机会成本,例如张玫礼同班为了小学期放弃大三暑研的同学。暑假时间长,一些同学会自行安排暑研、实习等项目,对于以后想要出国深造的同学,他们尤为看重暑研或者国际组织的实习。而这样项目的时间,往往一个月起步。除了自行联系国外导师的暑研项目外,暑研时间也基本由对方设定,有时就会和连着期末周或在开学前的小学期产生时间冲突。
张玫礼所在的环境学院工程班,大三暑假有两个小学期,期末周后有两周,开学前有三周。十一周的假期只能剩下两个月左右的时间,“环境学院的工程班不允许暑研替代小学期,所以大家申暑研积极性也不高,有些同学因此就打消了暑研的念头。”2018年3月,张玫礼拿到了暑研的offer,她开始找老师商议能否替代。4月初,工程班里一些拿到暑研offer的人建群,想要以团体力量与老师进行谈判,老师最终的让步是允许请两周假。“我们也理解老师的无奈,一个两个找他替代暑研还行,一堆人都想有特殊之处就难办了,准我们两周假而不是直接挂科已经很感动。”
张玫礼所在群
不同院系处理小学期替代问题会有差异,有些院系允许高质量的暑研项目代替小学期,例如计算机系、自动化系、化工系和材料学院。据材料学院大三的方小君介绍,材料学院允许部分暑研项目替代大三暑期为期五周的生产实习,可以替代的暑研项目,前提是学校或学院的官方项目,或者对方学校的材料专业排名是前50名,还要经过后期答辩和院系老师认定,方能替代。
据赵长松介绍,计算机系同学暑研需求大,大三暑假的小学期有时会跟暑研项目时间冲突,对于学校和院系层面支持的暑研项目,院系一般考虑能够替代。实习方面,参与院系与腾讯合作的实习项目的同学,可以用实习替代小学期。
赵长松认为多样化替代方式的沟通和完善必然需要一个过程:如何给绩点?什么样水准的暑研或实习能够代替?是否会掀起一股替代风潮?都会是教学系统需要面临的棘手问题。
孙宏斌提出,“保障质量前提下的多样化。”他认为,同学有自己寻找课组或者实习的自由,但公平起见,自己寻找的项目会有很高的质量要求,比如国外名校的暑研、实习体制运作成熟的公司企业或者知名实验室和机构的项目,让院系和校方能够认可对方的人才培养机制。“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父母利用关系,帮孩子办张实习证明就是动动口的事。”
小学期改革方向
孙宏斌表示,学校对院系小学期进行改革的宏观把控,整体方向是提高挑战度,鼓励走出去,“如果很大一部分的小学期都是在校内进行,没什么意思,也违背了清华设置小学期的初衷。”孙宏斌承认带同学出去实践的小学期风险高、投入和难度系数大,这也是校教务一直在跟院系商量的问题。
据孙宏斌介绍,近期学校教务处下发文件《有关加强工科院系专业实践的几点要求》中提出六点要求:专业实践必须“走出去”;专业实践至少5周以上;加强组织管理;强化基地建设;保证专业实践课程的完成度;做好校外实习的各项保障工作。
2018年暑假,学校教务处将机械系、材料学院和航院三个院系设为试点,开展至少五周的外出深度实习实践,2019年将推广到所有工科院系,最后再逐渐在全校各院系推广。这样的实践要求高,不仅持续时间长,还需要各个院系设计五周的培养方案,让课程足够具有挑战性,老师或者硕博助教要跟班。可以去生产第一线的工厂,也可以去大型企业进行实习,院系或学校需要和实践地做好充分的对接,不要让对方视同学们为“一堆捣乱的人”。
“清华的小学期,就应该有传统的深度实践特色,这才应该是我们学校小学期与众不同的地方。”孙宏斌这样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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