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2020.12
2020 年 11 月 10 日 下午,一条题为“如何看待清华大学体育部要求学生泳联不能再进行免费教学?”的知乎问题突然在清华学生的朋友圈里传开。
在题主的描述中,清华大学学生游泳联合会(下称“清华泳联”)本学期由于受到清华大学体育部和游泳馆的限制,一直没能如期开展训练,“让几百名同学干等着”,“白白浪费了学游泳的时间”。
在这个对七字班来说“游泳快要超过毕设成为毕业第一大焦虑来源”的学期里,这条帖子迅速吸引了清华同学的广泛关注。
九字班的林晓(化名)用“义愤填膺”描述他看到知乎问题时的心情。身边好友是泳联教练的他,对这个 学 生 社 团 向 来 颇 有 好感。 “他们的教练教同学游泳是有热情的。”他说, “泳联对我来说,也是学游泳、学新的泳姿、认识更多朋友的最好途径。”
11月12日,原问题的表述被修改为“如何看待清华大学游泳联合会因收取校外人士费用,侵权使用校徽导致指导教师放弃指导,社团年审不通过?”,掀起了新一波讨论高潮。
在随后的回帖中,陆续有回答者提出了泳联与体育部、游泳馆在教学开展安全性上的冲突,以及社团在日常经营中的存在的问题。质疑的声音与最初的支持者们,展开了激烈的论战。
泳联活动的安全性能否保障?日常管理存不存在问题?如果此前能正常开展活动,为何本学期突然开始整改?泳联停摆后,学校是否还能在选课之外,提供其他低成本的游泳学习途径,满足同学的需求?
一周内,围绕培训活动停开的矛盾层层升级,清华泳联这个正式成立仅两年的学生社团,就这样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草根“联萌”的兴起
清华泳联的诞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2017年3月27日,清华大学重启百年前的“老校规”,宣布从本科2017级入学新生起,除特殊情况外,清华大学学生必须通过入学后的游泳测试或参加游泳课的学习并达到要求,否则不能获得毕业证书。
彼时,地学系2014级研究生刘华奎刚刚通过自学掌握游泳技能两年。本着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给更多同学的初衷,他开始筹划写一篇完整的游泳学习攻略。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2017年秋天,尚在创业初期的恋爱交友app “Summer校园”团队与刘华奎取得联系,为他经营的个人公众号“仰观和俯察”提供了7000元的广告赞助。
这笔“巨款”最终成为刘华奎踏出社团组建第一步时的重要筹码。2017 年10月,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试探性地发起了第一次线下游泳学生培训。
这篇题为《清华游泳全攻略:不会游泳怎么办?学!》的游泳自学攻略收到的反响空前热烈。短短一周内,通过微信公众号报名参与线下培训的同学已有几百人;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学生游泳爱好者加入了刘华奎与他的同伴,组建起了最初的“草根”教练团队。
11月4日, “清华学游泳联萌”诞生。在宣布成立的公众号推送中,刘华奎写道: “我们就是‘联萌’,联合萌新学游泳的意思。”
在此后的两个半月里,这群自发组织起来的游泳爱好者展现出了惊人的热情与行动力:2017年秋季学期,他们累计举行了30多场训练,并在11月份为每位活动参与者定制了纪念手环。
游泳联萌的创始人们从最初就立下了“承包联萌成员游泳馆入场费用”的传统,而此时尚不是正式注册社团的他们,唯一的资金来源,就是公众号的广告赞助。
上千人次的场地费、教练的补贴、定制手环的制作成本,加上零零总总的各项开支,伴随着热闹的活动场面一同摆在刘华奎面前的,是资金来源迅速的枯竭。
“最开始组织的时候低估了同学的热情程度,高估了咱们的财务预算。”他回忆道, “刚到过年,我们几个算了算账,前后就亏了将近一万块钱。”
2018年春季学期,游泳联萌的规模继续扩大,及至五月,成员总数已经接近1500 人。刘华奎与创始骨干们开始认真考虑申请社团的途径。他们找到了成立于 2004 年的清华大学学生游泳协会,在与游泳协会会长协商后,两个学生组织自愿合并,改名为“清华大学学生游泳联合会”,并于当月通过了社团部的注册。
自此,清华泳联正式成立。
受欢迎的学生“教练”
此前游泳协会的会长与骨干大多为体育代表队的游泳特长生,在学业与日常训练外,很难抽出额外精力指导同学游泳。因此,合并后成立的清华泳联,在活动方式、活动频率和组织结构上,基本完全承袭了游泳联萌的建制;承担培训工作的“教练”,也大都是已经学会游泳的普通同学。
计算机系七字班的余洋(化名)在初中学习自由泳时留下了阴影,若非存在“不会游泳不能毕业”的校规,恐水的她可能永远不会再想尝试游泳学习。
由于名额限制与时间冲突,余洋在大二时[1]一直没 能 成 功 选 上 游 泳 课 。2019年秋天,大三的她在同学的推荐下加入了清华泳联。
“因为教练都是同学,然后也没有什么几节课之内必须学会的压力,所以天然就放松了一些。”余洋说。在陆续参加了4-5次训练后,她已经可以基本掌握蛙泳的动作要领。
在不少初学者的印象里,专业教练讲授的技术要点与彼此之间的经验交流,往 往 能 够 形成良好的互补。而对成功选上游泳课的同学来说,泳联恰好为后者提供了绝佳平台。
新雅书院九字班的谢怡珂(化名)在本学期选上了二年级女生游泳基础班,在课前问卷统计时, “从小到大完全没下过水”的她赫然发现,班内只有一半的同学,是和自己一样“完全零基础的旱鸭子”。
尽管教学依然从头开始,但对此前从未接触过游泳的谢怡珂来说,换气始终掌握不顺,学习进度落在班级同学后面。
即使体育老师会在课上指导每个同学的动作,但他们专业的点拨对初学者来说似乎略显抽象。不过,谢怡珂发现,由于能够对瓶颈感同身受,那些掌握技术要领的同学反而可以通过对练习时具体感受的细致描述,帮助自己“摸索出来”。
为了巩固课上学习的成果,她在本学期同样加入了泳联。宣传推送中“每周三次固定时段”的训练,以及每次活动都有的学生教练的交流指导,让谢怡珂感到相当放心。
除了帮助初学者克服心理恐惧,通过同学间的交流分享练习时的具体感受外,清华泳联针对技术动作的学习,开发了一套独特的分级培训模式。以蛙泳为例,他们将动作分解为“在水中站立、呼吸、行走等基本技能”、 “蹬腿”、 “手脚配合”、“换气”和“提高”5个板块,并在每周四、周六、周日的三场活动中同时开展各个级别的培训,每级5-20人左右,由至少1名学生教练带领。
模块化的分级教学,使得泳联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教会零基础同学基本泳姿,并同时开展超大规模的培训活动。根据刘华奎的估计,在2019学年秋季学期,泳联大部分活动单场人数均超过100 人,不少场次甚至突破了150人。
“所以其实挺挤的。”余洋说, “像我这种本来游不了几米的人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你会游,想游长一点,就没有办法。”
有限的场馆资源
2018 至 2019 年是泳联蓬勃发展、不断壮大的黄金时期。2019年,首次参与社团评优的泳联获评“十佳学生社团”,创始会长刘华奎荣获“十佳会长”称号,在短短两年内,他们累计开展训练近 300 次,参与训练人数总规模多达两万人次。
然而,与好评同时到来的,还有泳联创始至今,终于浮出水面的积弊。
“誉满天下,则毁满天下。”刘华奎对此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
最初的微小矛盾,产生于泳联成员与游泳馆其他泳客之间。
据清华大学陈明游泳馆馆长李成伟老师介绍,游泳馆曾经为清华大学学生游泳协会提供活动场地,将每周日下午三点半至五点拨为他们的活动专场,单独开放给游泳协会使用。2018 年社团合并后,清华泳联继承了这个时间段。
然而,在泳联骨干们看来,如果只利用专场时间,他们在一个学期里最多只能开展十几次训练,继而影响同学们的参与频次,而这显然与泳联建立的宗旨相悖。
为了确保每周的训练场次,泳联决定在所有泳客均可自由使用的开放场展开培训活动。而事实证明,这一举动成为了最终激起千层浪的那颗石头。
“太多投诉了。”李成伟老师回忆道, “学生、老师、教工、家属,全都来找我们。”
清华大学陈明游泳馆的浅水区一共有五条泳道,开放场时,占用最靠外侧三条泳道的泳联同学与普通泳者混杂,在一些腿部动作的练习中,经常会蹬踹到经过的泳者,也发生过因此受伤的意外事件。
禁止在开放场进行大规模教学活动,从此成为游泳馆与泳联矛盾的起点。
浮现的运营危机
屋漏偏逢连夜雨,2019年,清华大学校团委社团部接到的投诉,再度将泳联运营中的问题推到了公众面前。
2018 年 4 月,正在筹备社团申报的“游泳联萌”决定将免费教学的业务扩展到清华周边高校,收取相对校内成员更高的会费,由联萌统一承担入馆费用,为他们提供游泳培训。
“我们从2018年春季学期才开始收会费,当时清华本科生是20元一学期。”刘华奎回忆道。由于尚未正式组建社团,他们无法获得社团部发展支持计划的资金补助,全部的资金来源只有会费和广告赞助。而这些钱,并不足以满足泳联日常高频次、大规模的活动举办开支。 “游泳联萌”当时想到的方法,是通过对校外成员收取更高额的 100 元/学期的会费,以此降低人均成本。
在社团合并、泳联成立之后,财政危机得到了部分缓解,在日常活动中,这样的补差价方式也不再出现。然而,社团运营、招新、团建活动所需要的开支与日俱增,尽管泳联每学期都向社团部申请发展支持计划,但由于成员规模不断扩大、批准资金数额有限,会长与骨干又不愿意削减给同学的福利,社团依然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中。
泳联最大的开支,据他介绍,还是高频率、大规模活动带来的高昂场馆使用费。而这一问题,在暑期集训时暴露的尤其彻底。
2018年暑假,泳联针对七字班本科生开展了两期各十天的集中游泳训练,收取100元会费与400元押金,押金将在学员出席八次及以上活动或能够连续游完 25 米的情况下退还。
“要承担同学的场地费,还要给他们提供一些福利的话,这些会费还是不够的。”刘华奎说。基于同样的理由,在暑期集训的时候,泳联同样吸纳了外校同学加入教学班,并为他们另设了较高的收费标准。
虽然账上依然没有结余,但此时的泳联,已在事实上从事营利性活动、违反《清华大学学生社团协会管理条例》总则第五条[2]的边缘走起了钢丝。而吸纳校外成员参与活动却没有向学校报备的行为,则更是“涉外活动未经批准”的严重违规行为。
点燃暗藏的导火索的,是 2018 年秋季招新时的风波。
由于“免费学游泳”的宣传,一名其他院校毕业的、已经工作的同学,托关系找到了泳联的骨干,多次表达了想要参与活动的意愿。几次推脱后,刘华奎开出了 800元一学期的会费,本意是想要“把他吓退”。几经权衡后,对方依然选择了支付会费,直到百团大战当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求泳联退还钱款。然而,泳联迟迟没能给出回应,他最终决定致电校团委投诉。
据刘华奎回忆,当时的自己忙于处理校内同学微信报名事宜, “连消息都没看到,团委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无论具体原因如何,这一事件都触到了社团部的底线。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社团部工作人员表示,清华大学的学生社团明文规定不允许校外同学作为正式会员,而任何涉及外校嘉宾的活动,都必须要提前向学校报备。此外,在此前的运营活动中,泳联以校内同学的标准为校外人员提供清华校园内的场地,也同样违反了场馆使用条例。 “游泳馆7元一次的入场费等福利,实际上是仅提供给清华同学的。”
收到投诉后,社团部立刻约谈泳联负责人,要求他们立刻整顿,并承诺不再吸纳校外成员参与活动。
然而,泳联的艰难时光才刚刚开始。
持续的安全争议
游泳馆与体育部的另一个担心,是安全性的问题。
由于开展培训的都是普通同学,一般并不持有正规的教练证与救生员证。而在单次活动上百人的教学规模下,业余出身的“草根”团队能否保证参与活动成员的安全,在游泳馆方面看来,是严重存疑的。由于运动环境的特殊性,游泳运动的风险相对较高,在泳池浅水区溺亡的新闻事件屡见不鲜。即使是双证(指救生员证、游泳教练证)齐全的专业教练,日常带班培训时,也只会同时照看十几人。
“他们的那么几个教练根本没法保证一百多号人的安全。”李成伟老师质疑道,“我们的救生员要守护整个池子几百个泳客的安全。他们这样在开放场教学,实际是有很多隐藏风险的,一旦出现问题,不是说谁来承担责任,就能挽回人身安全损失的。”
对“安全性”的认知分歧,成为了泳联与游泳馆的根本矛盾。
2018年秋季学期,清华泳联承办“马约翰杯”游泳比赛,经过多方协调,时间最终确定在12月22、23日上午。然而,12月20日下午,泳联当时的指导老师联系刘华奎,告诉他“由于上级来电,没有承办院系,安全无法保障,不能举办比赛”,并建议他们“延期至下学期举行”。
在随后的交流中,指导老师表示,由于自己是教练系列的老师, “不是分管协会工作的”,且“承担不了泳联所有活动和比赛的安全”,因此将不再为泳联后续的活动审批签字。2019年,由于缺少指导老师的签字同意,清华泳联没有完成社团年审。
据李成伟老师介绍,因为游泳馆属于高危场所项目,各社团的活动专场必须提供团委注册、年审信息及场地活动安全方案,指导教师也需到场给予指导和安全保障,游泳馆也会在现场配备足够的救生员。而由于不能提供有效年审信息,且长期没有指导老师,清华游泳馆取消了泳联的专场活动时间。
在社团部的协调下,体育部为泳联安排了新的指导老师。然而,指导老师整改意见中“停止学生间的大规模游泳培训活动”一条,泳联的骨干们并不愿意接受。
“我觉得这触及到了泳联的根本。”刘华奎说。
2020 年春季学期正值疫情,泳联的活动全面停摆。在随后的秋季学期里,他们又一次因为缺少指导老师签名批准,没有完成社团年审。
清华泳联就此进入了整改期。
三方协作的可能性
“处于整改期内的社团不能开展除整改以外的其他活动,直至通过整改。”前述社团部工作人员说。
体育部对泳联提出的整改要求包括 “停止学生间的大规模教学培训”和“取消不必需由泳联经手的经费收缴”,前者针对安全性问题,后者则针对泳联持续已久的财务风险。
不过,尽管进入了整改期,泳联的活动似乎依然在断续开展。
计算机系大四年级的张奇(化名)和法学院硕士生刘欣(化名)都是在本学期加入泳联的。
尽管由于场地的限制和活动的禁令,泳联无法继续举办大规模的活动,但他们依然以私下报名的形式,组织同学分别预约,再统一进馆培训,每场活动的人数减到了十人左右。
“在进馆的时候受到了工作人员的劝阻。”张奇回忆道, “但最后还是让我们进去了,只不过基本没开展教学,我就自己游了游。”
刘欣的考虑更实际一些。从十月缴费报名至今,泳联仍未开展招新推送中宣传的授课活动,新成员群中关于会费退款和延期的讨论越来越多。
11月12日,泳联给出了新的通知,承诺若本学期不能开展活动,会费将退还给同学,但尚未明确具体的退费时间和方式。
对于泳联整改期的进展和下一步计划,清华泳联的现任会长及教练拒绝了《清新时报》记者采访请求。
2020年秋季学期,距离七字班毕业仅剩半年, “不会游泳不能毕业”的新规行将真正起效。体育部与校团委也开始筹划解决学生课后游泳培训的问题。
“一种可能的设想是,体育部作为业务指导单位,提供场地和教练,而泳联作为学生社团进行组织,健康有序地开展活动。”社团部工作人员介绍说。
这一规划的第一步已经悄然踏出。
自 2020 年 10 月 8 日开始,清华大学游泳馆配合体育部教务,为上学期因疫情线上上游泳课初级班的同学,安排了线下辅导课程。每期6节,分两星期完成,共收取包括入场门票在内的60元课程管理费。
他补充道,游泳馆近期还将为 2017 级同学每周开设三个培训专场,一期六节培训课程共收取包括入场门票在内的24元课程管理费,相当于每节课4元,甚至低于入场门票费用,同学只需要到游泳馆的培训部咨询即可报名。未来,清华游泳馆计划常态化开展面向全校本科生的低成本辅导课,费用与安排同上。
根据体育部的统计,截至2020年11月秋季学期第四次集中游泳测试,七字班通过测试的同学共计 2470人,尚有约三分之一未能通过。按照计划,每一期的辅导课程持续两周,约可容纳20-25 人左右,即使加上体育课游泳班的数量,想在学期内解决剩余同学的困难,名额似乎依然供不应求。
不过,校方与社团合作的模式至少提出了一条可行的解决之道。相关场地和经费的支持由体育部协调,由外请的、双证齐全的专业教练辅导,在李成伟老师看来,是能最大程度地保障专业性与安全性,满足同学低成本学习需求的途径。而泳联在活动组织与为初学者提供经验交流平台等问题上的充足经验,或许会使得课后的练习与巩固变得更有效率。
虽然对张奇来说,这些长远发展已经超越他需要关心的范畴,第十周的游泳测试才是真正火烧眉毛的挑战。临近毕业的他,决定“先拿自己半吊子的技术去试试看”,如果不幸没有通过,他很乐意成为游泳馆速成班的试水者。
“我身边一群焦虑游泳的毕业班同学,没一个知道游泳馆开班了。”他说, “虽然这宣传实在差得过分了,但有这个途径总是很好的。”
2023.08.14 13:45
23
2024.10
23
2024.10
23
2024.10
2024.06.14 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