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卫生棉条的距离

女生之间有一种“交易”——

“救急，借我个姨妈巾。”低低的声音附耳。

于是她在包里摸到一张卫生棉，藏在袖子里递过去，生怕被其他人看见甚至嘲笑。专属于女孩的交易就此完成。

Mina在高中时遇过一场小有波折的交易。那时她穿着白裙，窘迫地一边把外套绑在腰上，试图遮挡血迹，一边寻找身边认识的女生。第一个女生答道：“不好意思，我只有棉条。”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另一位女孩见状，掏出自己的“存货”，递给了一脸迷茫的她。

在卫生间整理好出来后，禁不住好奇的Mina问第一位女孩，棉条是什么。女孩说自己在游泳队，需要每日下水，用棉条会更方便。后来，Mina带着“TSS”、“导管”几个关键词检索了解后，在连锁护理店买了一盒棉条。选择在参加长跑比赛时试用、顺利完成赛事的她很想跟棉条说：“相见恨晚，恰逢其时”。

但，关于卫生棉条，她想说的并不止这些。

卫生棉条 图源网络

与卫生巾一样，卫生棉条是在上世纪80年代引入国内的舶来品。据Mob研究院与美柚发布的《2020年中国女性健康白皮书》中的数据，卫生棉条在国内女性卫生用品消费市场中占比24%，是卫生巾的三分之一。反观北美，卫生棉条的使用者已超过七成。

有人坦然使用，有人闻之色变——我们与卫生棉条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蜜糖与砒霜：棉条的迷思

1929年，美国的伊勒哈斯医生（Dr. Earle Haas）设计出卫生棉条的雏形。起初，不少女性因为使用卫生棉条会深度接触性器官而对其产生抵触情绪。二战使得当时的女性不得不成为工厂主力，因而，提高经期活动效率的需求让卫生棉条逐渐成为欧美女性卫生用品的主流。

棉条为圆柱形，尾端附有棉线作拉绳，置入女性阴道内吸收经血。相比各种推陈出新的卫生巾，棉条款式不多，除去品牌，主要分为指入式和导管式，粗度按经量选择。从源头吸收经血，卫生棉条可以减少经血因接触空气而产生异味的可能；同时，它内置无痕，干爽不闷热，让女游泳运动员在例假时也可以下水比赛。对棉条产生好奇的小玲（化名）在T大树洞搜寻棉条的相关帖子时，看到有人将其形容为隐形眼镜：“多尝试几次就会习惯。”

卫生棉条的使用对于一些初次使用者而言并非容易。女生可以在经量较多的一天，选最小号的导管式棉条，捏着导管的尾端，坐着趴开腿或站着架起一条腿，对准阴道口，放轻松后把导管推进去，直到手指接触到阴道边缘；再用食指把推管压进去，确定棉条留在阴道后取出导管。如果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才能吸血至饱和，可以垫一张护垫，3-4小时更换一次。

卫生棉条使用方法示意  图源硬糖视频X

取出棉条时，轻轻拽动留在阴道口外的拉绳即可；拔不出来则代表可以再用一会儿，但切勿超过8小时。

如果曾经在网上自行科普，多少都会看过女模Lauren Wasser因睡觉没有及时更换使条而出现TSS（Toxic Shock Syndrome，简称TSS，意为中毒性休克综合症）遭截肢的新闻，更有不少人因此被劝退。

女模Lauren Wasser 图源网络

如果选用了与自身月经量不匹配、吸收量过强的卫生棉条，同时阴道有创口，且棉条置入超过8小时，就有可能引发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出现中毒性休克综合症。所以，晚上的话，女生们还是使用超长夜用或安心裤更安全。

不过劝退不少女生使用卫生棉条的原因不止TSS，还包括对出现炎症、拉绳断了取不出来、破坏处女膜、阻碍排尿等意外情况的担心。

事实上，符合我国《T/CNITA 09102—2018

棉条作为小众卫生用品，免不了承受使用或旁观者的一些偏见。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唯有科学的知识了解、健全的市场制度和包容的文化环境，才能让它成为卫生巾以外新一种普适且合情的选项。

有形的PK：卫生巾的再进化

在清华的天猫校园超市里，卫生用品类的货架上陈列着各种卫生巾——日用和夜用，超长和液体，护垫和安心裤——就是没有卫生棉条。天猫超市的职员并没有给出确切原因。小玲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校内女性群体的需求。

换言之，对于像小玲般欲购买棉条的清华学生而言，网购是唯一途径。有受访者为了减少支出而选择代购，只因线上旗舰店的棉条比卫生巾昂贵。

以经典品牌丹碧丝和OB为例，在电商平台上的天猫超市（2021年3月数据），7支丹碧丝导管式棉条售价约20元，同样的价位可以买到16支OB指入式棉条。可20元內已经可以买到23片日用加夜用的国产卫生巾套装。据DT财经2020年对热销卫生产品的价格统计，卫生棉条的价格是常规卫生巾的9倍、液体卫生巾的近3倍以及安心裤的2倍。

图源DT财经

从价格上而言，卫生巾比卫生棉条更可接受一些，但这并不妨碍大品牌持续开发国内的棉条市场。早在1989年和1999年，宝洁旗下丹碧丝两次把棉条引入中国，却因为销量惨淡而退出。2017年，丹碧丝第三次尝试引入棉条，透过与KOL合作推广，并邀请新生代女演员——00后的张子枫代言，成功培养了一部分年轻消费者的品牌信任感。同年，苏菲、高洁丝等耳熟能详的卫生巾品牌也开始引进棉条。据市场咨询公司欧睿国际的数据，从2014到2018这五年，卫生棉条的中国市场规模从9230万元增长为4.08亿，达到4倍以上的增幅。

Oddsome 产品 图源硬糖视频X

在市场基数较小但增长速度惊人的棉条市场上，也不乏国产品牌的“开荒者”。例如自媒体“硬糖视频X”所孵化的“Oddsome”。硬糖视频最初在B站发布性科普视频，培养了一批有一定“性知识”储备的观众后便开始开发卫生棉条产品，希望初次接触棉条的人都能顺利上手。在国外品牌成功引进、国内品牌异军突起的情况下，前瞻产业研究院预计，中国卫生棉条市场规模将在2024年达到25亿元。

在卫生棉条逐渐普及的同时，传统卫生巾市场也在不断推陈出新、提高品牌包容性，为有着不同需求的女性提供更多元的选择。2008年，护舒宝研发出液体卫生巾，提高了卫生巾的轻薄度。2013年，苏菲推出裤型卫生巾，以更稳妥、安全的防护，支持女孩们在经期的更大幅度动作。

因此，从消费层面上讲，卫生巾与卫生棉条能满足的需求各有千秋。

而若考虑购买渠道，除了网购，我们通常只能在接受度较高、有稳定需求的一二线城市中看到卫生棉条线下门店的踪迹。《2020年中国女性健康白皮书》中也指出，卫生棉条在京沪地区更受认可。因此，在淘宝不包邮地区成长的小玲想到，如果自己在老家的街上忽遭月经来访，手头又没有棉条，卫生巾便会是她的唯一选择。从女性护理产品在全国范围内的受众和市场情况来看，卫生巾的便捷性与普遍性在短期内是不会被任何新产品所取代的。

再者，并非每个人都能保证睡觉不超过八小时（卫生棉条的最长使用周期），并且，安心裤同样可以支持使用者在睡梦中“肆意翻滚”，因此大多数棉条使用者并不能做到完全放弃卫生巾。

放眼整个中国市场，有人正式入了棉条的“坑”，有人甚至过渡到月经杯和月经碟片，也有人回到卫生巾的舒适区中。综合考虑价格、受众、获取渠道和受众心理等因素，选择卫生巾、卫生棉条或其他任何卫生用品的人都自有其原因，这也是女性作为这一部分市场的主体应当享有的自由和消费者权利。

然而，对卫生用品的不了解，甚至是对自己身体的不熟悉造成的性别囹圄依然存在。它的背后，还隐含着传统社会遗留下来、残存在当今部分人思想中的对性和月经文化的耻感。

月经杯使用法 图源网络

隐形的门槛

未知的恐惧往往是卫生棉条怼不进、怼痛自己甚至是取不出来的原因。

“道理都懂，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小玲说。买了一盒棉条后，她在尝试时用废了两根，第三根被成功地放进了阴道。随后的一节课却格外难熬，尽管她知道阴道口开始3-5公分就是无感区，却还是会“有异物感”，于是下课铃一响起，她就冲进厕所把它取了出来。

夏天闷热的时候再尝试吧，她想道。剩下的棉条被她收在书桌的抽屉里，而卫生巾依然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放假回老家时，小玲向母亲说起这次经历，母亲质问：“小姑娘怎么能用这种东西，（处女）膜破掉不好找男朋友的。”小玲跟母亲解释一番后，母亲依然持怀疑的态度，小玲也没有再提及。

回到1989年，品牌丹碧丝第一次在中国推广棉条时，百姓才刚开始接受卫生巾。往阴道里放东西的行为令性观念保守的女性敬而远之。在网络时代，性科普自媒体“硬糖视频”在B站上发布一条《听说你妈不让你用棉条》的自制MV，唱出女性的月经羞耻，讽刺“用棉条的女生就是不检点”的偏见。

对于女性的月经羞耻，除了性教育的普及范围有待加强外，和自古视月经为污秽之物的观点也不可分割，在武汉大学研究女性心理学的吕行认为，东方和西方社会中的女性皆以较为消极的态度对待月经。这种心理不仅源于生理上的不适，还源于把女性视为客体的社会文化。例如在月经产品广告中，月经被描绘成肮脏和不洁的，并以此暗示女性应该保持经期洁净；在传统的性别观念里，经期中女性的外观和举止也会被刻板化为缺乏对男性的魅力。这使得女性不会以自身感受和体验感知月经对自身的影响，而是以“他人如何看待经期的我”来评价月经。因此，很多女性会采取默默忍受和回避静养的方式面对经痛，而非积极地改善经痛。这种客体化所导致的消极态度，也会令女性潜意识地抵制使用更加舒适和安全的新型月经产品。

记者访问了10位清华內的卫生棉条使用者，她们认识棉条的途径多种多样：除了朋友安利、运动需要、在社团和工作坊中看到，还有在药妆店看到后感觉好奇而买来的、在泰国潜水时临时百度的——就是没有在课堂和电视广告中看过。

这种差异可以理解的——先得有少数人的尝试、宣传和科普，才能逐渐扩大影响，消除群体中大部分人的犹豫和怀疑。这个过程已经体现在了很多过去令人称奇、而今却屡见不鲜的产品的推广中。

从改革开放前的高度禁欲，到现在性别平权思潮逐渐兴起，中国的性观念转变来得迅速。在网络时代，有表达欲和勇于尝试的棉条使用者在社交媒体上测评卫生用品，一个个性教育和科普自媒体应运而生。

奥运金牌得主吴敏霞在个人视频号介绍棉条 

图源吴敏霞B站视频号

不过，在日常生活中，因害怕周围男生的过度反应而对手中的卫生巾遮遮掩掩的举动仍是常态；电视上卫生巾广告演示效果时只能用蓝色液体代替，而创口贴和消毒喷雾广告却可以出现血液。在社会对月经仍存在一定禁忌的情况下，生产棉条的大品牌对市场教育和电视广告的投放处于谨慎观望或缺少渠道的状态。

对于新事物的观念更新是必然趋势，阻力也不可避免。在中国，越来越多的女性已经意识到维护自身利益、追求更高自由、为整个群体发声的重要性；但同时，根深蒂固的习惯和观念依旧令许多人站在棉条的大门前，却无力跨过门槛。

别让它走远

在美剧《破产姐妹》中，毒舌的Max 为了反抗Han提高价格，把餐馆里的吸管全部换成棉条。在Max眼中，大方谈论棉条与生理现象是女性自由而无需避讳。

Max把棉条放进吸管筒 图源《破产姐妹》

如果棉条能够提升经期舒适度，那么它自然是实现“月经自由”的绝佳选择；但如果使用棉条令自己感到不适，纯粹只是为了追求小众或新潮的尝试，就与自由沾不上边了。

小玲便是以尝新的心态撕开第一根棉条的包装。但当第二次尝试失败时，她开始感到压力。第三次，她抱着最后再试一次的心态，选择在血量最多的日子，找到校园内的坐式马桶，坐在厕板上，慢慢将棉条推了进去，却并未因此感到放松，反而不久便将它取下，丢在垃圾桶里。

“来姨妈已经很苦了，何必为难自己。”传说中的“姨妈之光”反而加重了自己对月经的心理负担，小玲决定暂时放弃棉条。重新换上卫生巾时，她长舒一口气，觉得卫生巾仍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2018年，国内首个关于棉条卫生标准出台（GB/T 893-2008《卫生巾(含卫生护垫)》 ），代表了纺织品行业对卫生棉条产品的重视。当消费能力提高、经期市场规模超过1700亿，棉条依然可以靠人口红利扩展中国市场，让更多需要它的使用者们获得“月经自由”。

诚然，关于棉条与卫生巾孰优的讨论见仁见智，但女孩们至少已经有了自主选择是否使用棉条的权利。性健康教育正在推进的路上，在网上谈及性与卫生用品也没有那么难。我们与环保月经垫、月经碟、短效避孕药等各种用品的距离慢慢拉近。可惜的是，但我们离正常对待生理现象的社会环境仍有一段距离。（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