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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
“世上比被人议论更糟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没人议论。”
王尔德倘若泉下有知,看见他去世百来年后人们到处使用他辛辣刻薄的句子,如同游客到哪儿都要刻上“到此一游”一样,准会在坟墓里发出假惺惺的控诉——泛滥的摘抄与引用决不符合唯美主义者奥斯卡·王尔德的美学,但随之而来的议论与追捧却一定能讨得他的欢心。这条来自他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的警句完全是刻薄戏谑的“王尔德风格”,正如整部小说都可视为王尔德的自况一般:那些有关引诱与堕落的隐喻,对美与丑的辩论,以及始终如一的自恋、不安和纵欲。还有谁能比奥斯卡·王尔德更适合写作这本书呢?他天生就要为一切美丽献身,即使那美丽当中可能隐含罪恶的渊薮。
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角度来看,道林·格雷可以说是王尔德对自我的投射——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贵族少年,从无知的循规蹈矩滑落进罪恶但刺激的成人世界里。他因为歆羡自己画像那永不改变的美貌而与魔鬼做了交易:“要是我能青春永驻,而画像替我衰老,为此——为此我能付出我的灵魂!”而这个轻率的誓言竟然就这么实现了,道林在享乐主义的罂粟味儿里堕落下去,画像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与恶行累累而日渐丑恶,但道林却永远青春美貌。他在画像的掩护下更加肆无忌惮地卑劣、自私与恶毒着,直到他终于忍受不了那副越来越可怕的画像,想要销毁这世界上对他所犯罪行的最后记录:他拿着刀刺向画像,却最终杀死了自己。
“仆人们进到房间里,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他们主人的画像,那幅画熠熠生辉,跟他们上次见到的一样,仍旧保持着奇特的青春与美貌。一具尸体躺在地板上,身着夜礼服,心口上插了把刀。他面容憔悴,皱纹满布,面目狰狞。直到仆人们检查了尸体手上的几个戒指,才最终认出了他是谁。”
这就是道林·格雷最后得到的全部描述。
唯美主义的另一面是对丑的鄙夷:“丑陋和愚笨的人占尽了世间的便宜,可以随意而坐,张大嘴看戏。他们虽不知胜利为何物,却至少可免尝失败的滋味。”而王尔德对美的追求几乎与他对丑的厌恶等同。他对文笔与人物精雕细琢,采取所有复杂优雅的词汇写作此书:道林·格雷的卧室里挂着闪光的蓝里橄榄绿丝绸窗帘,金莲花和忍冬从未关闭的窗户里伸进来;一套银质雕花的路易十五风格梳妆台摆在他的床前;每天早晨,管家会端着塞夫勒的瓷杯为他送上咖啡,然后清醒过来的道林·格雷就披着他的开司米刺绣羊毛衬衫前往浴室,在铺着玛瑙的池子里进行冷水浴——这样的描述在整本书里俯拾即是。道林·格雷生活在尽善尽美的世界里,接触到的所有人或物都标着高贵的价格标签。当然,除了他阁楼上那幅越来越丑陋的画像以外。
但王尔德对这幅画像所费的笔墨大概还不到用以描述道林·格雷卧室的一半。在描述丑陋这回事儿上,他与笔下的道林·格雷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的丑恶不可避免,于是我把它盖上,如无必要,不可启封。
不得不说,这让《道林·格雷的画像》在一定程度上变得庸俗。王尔德用金粉的堆砌和尖酸刻薄的俏皮话塑造了这部小说,但由于对泥浆的回避,这栋精雕细琢的建筑失却了它强有力的根基。这一弊病似乎在王尔德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在《少年王》当中,有关印度薄纱、红象牙、檀香木、蓝珐琅和诸如此类的珍贵玩意儿大大超过了织工、黑奴和劳工所占的篇幅;《自深深处》通篇都被他用来回忆同波西在一起时经历的痛苦与忧愁,然而那痛苦往往是加诸心灵而非肉体的,他们实际上还是坐着马车去皇家咖啡座午餐;《快乐王子》则终于选择展示一些苦难和丑陋来,王子失去了他刀柄上的红玉、眼眶里的青玉和衣服上的金叶子,但这丑陋终归是美丽微不足道的一份点缀。
王尔德沉浸在美当中,如同道林·格雷欣快地参加永不停歇的舞会,而丑陋的存在只能使人扫兴。这样看来,道林·格雷的抉择完全正确、无可置疑——不过是掩藏丑陋而已,有谁不会这样做呢?
当然,大家都更喜欢阳光、奶茶、新衣服和童话书。战争、犯罪与腐败离普通的、正常的生活则未免太远了,并且——可能引起不适。
现代社会可能引起不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出现血浆的电影要标上粗黑的“R”,揭露阴暗面的文章则会使用鲜红字体来事先预警。各类社交平台的算法可以帮助用户避免很多他们不太愿意了解的东西,屏蔽词和黑名单功能的诞生正是顺应潮流。这当然无可厚非,就像在下雨天,打着伞的行人总是倾向于避开水洼一样。
生活在阴沟里的人们在仰望星空,但生活在星空下的人们则轻易不会踏足阴沟。这和受害者有罪论的逻辑有某种层面上的相似之处:即,避开丑恶可以使自己免遭同化。
不看,可以催眠自己事情从未发生;不听,可以无需忍受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惨叫声;不关心,可以假装灾祸并不存在。
可是一切行为都会产生后果,而作恶的代价总归要有人来背负。那幅画像就在那儿,它永远忠实地记录着所有阴森、晦暗和丑陋的东西。它会日渐成熟,如同一个汇脓的疱疹——假如无人清理,必将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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