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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

“非独之旅”的酸甜苦辣

作者:杨茹珺 王馨裕 陈诺

如果有兄弟姐妹,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在豆瓣“我们出生在多子女家庭”小组里,有18293名自称为“葫芦娃”的豆友,分享着他们或苦或乐的非独生活。

最近上映的电影《我的姐姐》,也将镜头对准非独生子女家庭,聚焦非独家庭的情感联系、财产分配等问题。电影中,张子枫饰演的女主角安然一家出现的重男轻女、姐弟年龄差距大等一系列问题也引发了许多讨论。

非独,是“人生短暂,幸运有人细数回忆陪伴”,还是被重男轻女、偏心弟妹等阴影所笼罩?

让我们暂时把目光从荧幕上移开,看一看来自其他家庭的非独生子女的故事。


电影《我的姐姐》剧照


甘:她让我明白安全感的全部意义

@几米(女,有一个大我13岁的姐姐)

我和我的姐姐同父异母。

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变化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所以比起我姐,我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这件事的确导致我和我姐之间的年龄差比较大。以前我总以为,13岁的年龄差会带来很大的代沟,但相处起来却发现,其实“代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大,我们两个实际上离得很近。

小时候,我的爸爸妈妈很忙,不太有时间照顾我,我自己也比较爱闹腾,觉得一家子除了我以外都是“嫌弃我的大人”——我的姐姐也不例外。这六个字也是当时我给我姐贴的一个标签。

我们俩关系的转折点出现在我12岁的时候,那一年我小升初,考试考得很差。那时父母的工作一直很忙,白天我会一个人在午托部,晚上回家后两三个小时父母才会回来。每天晚上,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特别冷清。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特别渴望陪伴,一直觉得没有安全感。再加上爸爸对我的期待带给我不小的压力,所以我在小升初考试中发挥得特别不好。成绩出来以后,我就把自己锁进房间,不愿意跟周围人说话。

这个时候,我姐来敲了我的房门。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深入的对话,她坐在我的床头,语气和缓地向我讲了一些她自己的故事,包括她所经历的家庭变迁、她自己的求学历程以及一些感悟之类的。她没有说太多哀愁与痛苦,只是告诉我,既然已经身处在既定方向的路上,就要好好走下去。

从那以后,在我眼中,她不再是个“嫌弃我的大人”,而是一个真正在关心我的姐姐。

越长大越发现,我姐在很多时候用“怼人”的方式让我间接明白了很多道理——一些父母可能永远都不会说的道理。

初二那年,我在上课时意识到自己在发烧,就抓紧时间把作业写完,想晚自习请假回家。本来父母在电话里答应他们会亲自来接我,但没想到在校门口等我的却是姐姐的车。

在车上,我烧得迷迷糊糊,心里特别委屈——我脸都烧红了,为什么爸爸妈妈就是不愿意来看一下我?向姐姐抱怨时,她毫不客气地回怼我:“你还委屈起来了?我也是个生病的人,还得先在家把饭做好,再来接你,还得把你送回家吃饭,我都没有说什么好吧?”

我姐的话让我成功地闭上了嘴。她告诉我,父母没来是因为他们的一个至交的家人过世了。当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那份“小委屈”很不应该,姐姐也在生着病、父母那边有急事,却还是在尽力照顾我,反倒是我总给家里添麻烦。父母可能永远都不会直说,但从那时起,我开始慢慢觉得,要成为一个更加独立与坚强的人。

我们不会经常给对方准备惊喜,似乎也不算别人嘴里的“好姐妹”,但许多平时的小事让我慢慢拥有了小时候缺乏的安全感,让我知道总有人会支持我、成为我的依靠。

现在我20岁了。渐渐发现,我越来越像我姐,那些坚强、独立、乐观的品质,在我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在慢慢影响着我、引导着我,让那个曾经懵懵懂懂的我慢慢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我渐渐明白,所谓的“安全感”并不是只靠别人一直给予。想要有安全感,除了自己要更坚强,还要有经历与能力。我很感激有一个姐姐始终在我身边,她让我在做选择时有了更足的底气。无论是毕业去向、还是父母养老,我们始终是两个人一起面对、一起承担的。她让我能够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安全感,并将这份安全感也带给别人。

我想对她说:“姐,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为你带来安全感。”


《家有儿女》剧照

以离异重组家庭为背景,异父异母的三姐弟的形象深入人心


酸:他的失败经验告诉我不能妥协

@小耶(女,哥哥比我大17岁)

我哥哥和我年龄差距很大。小升初的时候,由于上学的关系,我搬到哥哥家在城里的公寓,和哥嫂还有小侄子一起住了一年,之后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哥哥一家又搬回来了,所以现在我们一家六口人一直住在现在的房子里(我在本地上大学)。

提起房子我就来气,家人对房子的处理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冲击。虽然现在我们一起住在大房子里,但父母居然想把大房子留给我哥,而我们一家三口就只在同小区另外买一套小居室住。我内心想:那我算什么?我是寄居蟹吗?

得知家人对房子的处理决定后,我突然一下子、很明确地懂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依靠了,他们对我的爱好像只是对宠物的爱。

除了房子之外,家人对于婚礼礼金的态度也让我绝望。爸爸经常开玩笑说,让哥嫂给小侄子存钱娶老婆。我忍不住问他:“那你和妈妈给我攒了婚礼钱吗?”一家人哄堂大笑。爸爸说:“以后你嫁人会收到礼金的,现在给你侄子存的就是以后讨老婆的礼金。”这番话让我觉得,他们只认为我是赔钱货,而不是家人。

但是我很难狠下心为了争夺房子或其他经济问题而和家人吵架。除了财产分配之外,他们都对我很好。因为年龄差大,父母基本是拿我当孙女来宠的。这种爱与恨的纠结,以及不掌握经济权就没有话语权的无奈,让我无法去反抗。我真的很矛盾,我太无能为力了。

比起父母,我更害怕哥哥的管教。我和他平时的交流比较少,几乎没有深层交流。其实哥哥也一直对我很好,以前上学也常常开车接送我,初中一年都是他和嫂子照顾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难以信赖哥哥。

年龄代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吧,我们相差17岁,几乎是两个10年代际,成长背景大相庭径。另一方面应该是家庭因素影响了我们的性格,我们家里人都不太会聊天、交流,因为我爸爸是个非常传统、大男子主义的当家人,导致哥哥不喜欢在家里表达,而且也染上了大男子主义的毛病——他现在挺爱说教我的。父母虽然宠我,但又很明显地重男轻女,让我渐渐对哥哥、侄子也有点嫉妒心理。

我哥哥说过,和家人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又愤怒又无力,全家最可能帮我说话、最开明的人,在这件事上却是这样想的。哥哥和爸爸因为家里生意吵过几次,然后都妥协了。在我看来,他就是“打不过就加入”,也站到了父母那边。我和他渐渐也无话可说,比喻一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有什么好谈的?

这样的家庭氛围和哥哥失败的反抗经历让我下定决心:要不停攒钱,找个离家远点的地方工作,要独立生活。我哥哥不能反抗成功,就是因为他靠着爸爸吃饭。如果我不赚钱,就不能掌握话语权,就要一辈子活在这样的压抑与纠结中。

这个家庭不能给我归属感和安全感。它表面上看起来幸福美满,有子有女有孙其乐融融,实际上很少真正花时间精力在一起相处、一起维护家庭关系。如果满分10分的话,我会打6.5分吧,毕竟它表面上还是挺美好的。

我不想成为像哥哥那样妥协的人,也不想成为父亲眼里那种靠别人活下去的人。现在我只希望我的家庭可以一如既往地维持平静。我努力做个合格的女儿——物质上满足父母,精神上做力所能及的关心——可以让爸爸妈妈安度晚年,然后独身一人和萨摩耶、马尔济斯在北海道定居。


《黑气球》剧照

男主角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哥哥和一个刚出生的妹妹

电影展示了他的困境:他需要照顾他不喜欢的哥哥和妹妹,同时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一个“不正常”的哥哥


苦:他的世界里有一个似乎永远追赶不上的姐姐

@婳婳子(女,弟弟小我12岁)

父母第一次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弟弟妹妹的时候,我回答:“你们想生就生呗。”十二岁的我没能预料到一个孩子的出生意味着什么。

我一直认为十二岁是最糟糕的年龄差。十二年太长,使我面对我们之间相距甚远的价值观感到无从下手;十二年也太短,使他紧跟着我的人生,始终处于被比较的压力之下。

作为一个七岁的一年级小学生,弟弟对完美的追求一直使我困惑不已:拖鞋要放得整整齐齐,衣物要随时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考试——一定要得第一。

2020年初,由于疫情,弟弟也上起了网课。大概是为了鼓励小朋友们专注课堂,会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图案突然出现在网课界面上,点击它们即可“收获苹果”。苹果数量最多的同学可以在下课后获得一顶小王冠——一个不太精致的头像挂件。

这个在我眼中毫无意义的排名成功地激起了弟弟的胜负欲。自此,网速稍稍的滞后就会让他大闹一场:大哭、争吵、摔东西,最后以弟弟回房间“冷静冷静”收尾。

我的家庭其实并不提倡“分数至上”,所以弟弟对“第一”的执念从何而来至今是一道未解的谜题。大概在他眼中,付出了一分耕耘,就意味着世界欠他一分收获。一旦期望落空,便只能靠哭声来宣泄自己的不甘和不满。

而父母的态度使我与弟弟间尴尬的关系雪上加霜。他们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培养出“好孩子”的诀窍,并试图将这个模式原封不动地套在弟弟身上。

我离家上大学的同一年,弟弟成为了一名小学生。“一来一往”的无缝对接似乎免去了父母“因材施教”的责任——只要照着姐姐的路走,十二年后又是一位清华学子。姐姐的小学,姐姐的初中,姐姐的高中,姐姐的辅导班。仅仅是听着父母规划弟弟的未来都使我恐惧。他们的期望太热切,太具体,几乎不留任何想象的空间。

有时,我会对弟弟产生一种夹杂着同情和悲悯的情感。当我翻过所谓龙门的时候,他刚刚在条漫漫求学路上踩下第一个脚印。即便还不具备什么对未来的洞见,却已敏锐地察觉到此道两旁处处埋伏着我的影子。他的世界里还没有“非功利化”、“无用之用”的概念,只有双百、小王冠和一个似乎永远追赶不上的姐姐。

但说实话,在家庭中,我更像是一位局外人。激烈的争端大多发生在父母和弟弟之间,很少波及到我。在高三时,我已经能驾轻就熟地听着屋外的喧闹做英语二模真题。我带着抽离出家庭内部的理性观察和思考,阅读相关材料,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如何定位自己的职责?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家庭生活就像是一场长期的田野调查。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并非我不想帮助他们厘清问题。但“你到了三十岁就不会再这么想”一句话驳回了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尝试。在一个传统的权威式家庭,子女的意见往往不具备多大的权重。我无法做弟弟的朋友,也无法做弟弟的保护者,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掉眼泪。

在我看来,事情的关键是我错失了介入这段关系的时机——这决定了我可能会永远待在局外。

十二岁时,我以一种懵懂的无知接受了弟弟的到来。从高中来到北京读大学,我自顾自地读书写字,和弟弟一周也见不上几次面,他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我的影子中。在这些我看不到的日子里,弟弟一路疯长,连带着他的早熟、他的偏执、他与父母越来越频繁的冲突。

我看了很多、读了很多、想了很多,终于稍稍明晰了我应当扮演的角色,却发现为时已晚。父母与弟弟相处的模式已经固定,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处家庭矛盾之中得以自保、不受波及的同时,也意味着在处理家庭矛盾时会有心无力。

那么之后如何呢?之后还有中考高考,古诗词和奥赛题,一百张一千张他无法位列其首的排名表。他当如何自处?我又当如何自处?我不知道。但我想,我会永远“欲说还休”,永远有心无力,永远在亲疏的边界被来回拉扯。


《我的姐姐》剧照


甜:他时刻提醒我要成为更好的人

@克林(男,有一个小自己12岁零9个月的弟弟)

弟弟的性格和我非常不同。他是个特别活泼外向的小孩子,胖乎乎的、整天傻乐。

我和弟弟都是和同一位老师学钢琴的。我小时候在老师面前很拘谨,有时被批评了还会自己偷偷哭。但是我弟弟就经常和老师开玩笑。一次我去看他练琴,老师看他胖胖的,‍就捏了捏他下巴上的肉,然后他也伸手过去捏老师脸上的肉。我当时很震惊,这成何体统!可他和老师都很开心‍。

如果说弟弟对我有什么影响的话,就是他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我,要做一个更好的人。这种“倒逼式”的成长是两方面的。

一方面是提醒自己注意情绪的问题‍。我以前在家总是喜欢关门,不太说话,这就会让他觉得‍哥哥性格有点孤僻。‍当我意识到他会这么想的时候,我就会开始转变,变得更温和一些。包括也不太会和家里人吵架了,因为我觉得家里有小孩子在的时候,‍是不应该去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的。

另一方面就是,他推动着我去学习了很多技能。‍一直以来弟弟还是有一点崇拜我的,记得有一次,他的幼儿园同学到家里来玩,两个小孩都喜欢恐龙,我就拿出我小时候的一本恐龙图册给他们看。弟弟就问我:‍这个是什么龙?我就告诉他们这个恐龙的名字。恐龙名字很长,他们特别佩服我,还以为我是科学家。‍但其实我只是认字,只是把恐龙图片旁边的文字念出来而已。‍

渐渐的,他的成长也给我带来一点点压力,让我觉得有点“镇不住”他了。我现在下围棋都快下不过他了。去年他在幼儿园学会了国际象棋,回家后说要跟我们比赛。可是家里没有人会下国际象棋。他找我的时候,我就说晚上要看书没时间,其实我钻到房间里在B站上看了三个小时的教学视频,第二天跟他下棋的时候赢了他,才守住了‍家长的尊严。

还有一次,弟弟和妈妈在院子里拍球,一人拍过来另一人拍过去,类似打排球的样子。我在房里写作业,一直听到弟弟在外面一边打球一边大喊动画片的招式,就像“雷霆烈焰”这样子。我有点听不下去,就出门跟他说:“咱们能不能换个玩法?把诗句的名字当招式吧,这样你才知道怎么接招。”

我和他玩了一局。他拍过来:“解落三秋叶!”我拍回去:“能开二月花。”他又拍过来:“过江千尺浪!”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接,就说:“就这样玩,我回去写作业了,你争取下次赢我哈。”其实是我不知道下一句诗是什么。我听到妈妈偷偷跟弟弟说:“哥哥输了。”那天他在外面大声喊了半个小时的“入竹万竿斜”。

其实这种“压力”是在倒逼我成长的。包括去自学国际象棋、有意识地练习围棋,去学习一些新的知识来“镇住”他。但我总归是要输的,他的条件比我小时候好,学习能力也很强。我觉得现在逼着自己去了解一下他在干些什么,也‍挺好的。

‍‍其实我对未来还是会有一点担心,毕竟接近十三岁的年龄差也不算小。我跟他相处的时间可能越来越少了,我不在他身边,他就只能从别人嘴里去了解我。我很担心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形象,他会不会只把我当一个叔叔而非更亲近的哥哥?如果我们之间的隔阂也因时空距离而增大,那真是太糟糕了。

前段时间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一接就听到弟弟的声音:“我是安迪!我是安迪!”他买了一个小天才电话手表,就兴冲冲给我打了电话。那天我开心得不得了。

很多人都问我,有个弟弟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以前我以为,他穿蝙蝠侠的衣服是因为他喜欢蝙蝠侠,某一天他告诉我,他穿蝙蝠侠是因为哥哥喜欢蝙蝠侠。一下子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弟弟带给我很多,让我们的家庭气氛更加欢乐,也让我有了一次重新过童年的机会,更在很多方面让我成长。

至于我在他面前的权威如何,就看我这个暑假回去棋下得怎么样了。


克林以前抄诗的时候在纸上画了枯枝,

多年后从北京回家,见到这张旧纸被弟弟翻出来,

枯枝上加了两朵彩色的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我的姐姐》里,我们看到了弱者的困境,看到了对家庭和社会不公的反抗。而在安然一家之外的更多非独家庭里,我们可以看到更多非独生子女的酸甜苦辣的生活。

希望每一个兄弟姐妹都不仅只是“兄弟姐妹”,而先是“自己”。不管是挣扎还是逃离,不管是和解还是拥抱,都能拥有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家庭关系,让这段奇妙的“非独”之旅更加难忘。

(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wu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