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2021.06

田轩:莫问前路几何

作者:胡思凡

他曾是一位爱读文史经哲、爱弹钢琴的小小少年。留洋归来,历经十余载疾风骤雨,热血依旧难凉;谈笑之间,讲述的是专业知识,心系的是国计民生;著书立说,字里行间撰写的是理想飞扬,却不忘把对爱人的感激写在序言的最后一行。

田轩的办公室位于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不大的房间满是书架,墙壁被一个个紧挨的书脊覆盖,泛出光来。平尺见方的办公桌上有垒成一座座小山的书和文件,绵延起伏,空出的一隅能看到一截应是常年不会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屏。

虽然办公室只有田轩一人,但因为各种书籍和文件资料的充斥,反而显现出一种“知识的喧闹感”。

田轩伏案的身影便隐于这样的书山纸海中。在见到田轩的前一刻,他丰富到令人惊叹的履历很难让人不脑补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学术大咖、行业大鳄的形象来。然而正当我们怀着好奇进屋时,将眼前这位浑身洋溢着少年感的人与“五道口金融学院副院长”等诸多身份头衔联系起来着实有些悬浮。

田轩闻声一下便从书山中“蹿”了出来,他穿着连帽衫式的运动装,动作灵巧矫健,像是一位在操场偶遇的刚刚打卡完阿甘晨跑的学长。

他起身招呼我们坐下,为我们递来几瓶水,聊起了他现在的生活:“我现在其实没有什么专业外的兴趣爱好,除了工作就是陪伴家人,偶尔会弹琴。我从小学弹钢琴,本打算成为专业的钢琴演奏者,但最终成为了一名老师。我会为女儿演奏,她喜欢听我弹琴,是我忠实的小观众。”

换把“琴”演奏

田轩出生于改革开放伊始1978年的北京。那时,电视还是黑白屏,“看《葫芦娃》时,七个娃一起出现衣服颜色都看不出差别,很难分清谁是谁”。

40年前的北京,出了二环就是农村,市区里也没有几幢像样的建筑。田轩的父亲是教师,母亲是缝纫机厂的工人。尽管物质匮乏,田轩的父母依然用两人每月加起来不到100块的工资七拼八凑为他买了一架1600多元的钢琴。田轩清晰地记得,当时全国职工年均工资也只有762元。

于是五岁的田轩多了一项兴趣爱好——弹钢琴,这也差点让他走上音乐的道路。但这条路并没有一走到底,在报考中央音乐附中的第三次失败后,田轩却凭借钢琴特长进入了实验中学,从此弃艺学文,“被迫”走上了一个13岁少年的常规求学之路。

回归“正途”后,田轩出人意料地在学习上展现出了天赋,几乎次次考试都能拿第一第二。多年后,他的好友唐涯(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金融学助理教授,财经自媒体“香帅的金融江湖”专栏作者)把田轩30岁后在学术之路上的“原力觉醒”描述为:音乐梦想落入凡间,居然在学术的琴弦上奏出华美的乐章。

田轩逐渐成长为一名沉默寡言的学霸,而与他同桌的女同学是位“学习不大好、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姑娘”。

彼时,他是学霸,她是学渣,他内向沉闷,她外向开朗,于是他教她做题,她用自己的开朗中和他的沉闷。就这样,17岁的田轩在高中时代便早早地成为了某位女同学的“良师益友”,这位女同学也成了他的“早恋对象”。

高考后,曾被寄予厚望考取北京市状元的田轩只考了全市第三名,但幸运地和女同学一起考入了北京大学,一个读经济,一个学法律。本科毕业后两人又一起出国留学,当年的“学渣女同学”后来成为了田轩的太太。

这是个在普通人听起来略有些“凡尔赛”的浪漫故事。二十多年后的田轩看起来身上依旧带着谦和阳光的少年感,说起这些金色的回忆时寥寥几句话带过,但依旧会把对太太的情感落墨于笔尖,写在新书序言最后一段的位置——“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感谢我的太太。没有她二十多年持续、无私、坚定的支持,我今天的一切皆无可能。”

田轩笑着说道:“学生趁着年轻一定要去恋爱,爱情并不会影响学习,美好的时光也不应被辜负。”

最惊险的一跃

2001年,选择出国留学的田轩开始了长达13年的学术生涯。

当时的田轩想法很纯粹,就是想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看看中国与世界的差距,学习知识和技术。

刚到美国的田轩第一次上讨论课,就切实感受到了中美教育的差异。老师布置了三篇论文,要求下次上课时每个人都要分析这些论文讲了些什么、优点和缺点分别是什么。

在国内已经习惯了单向灌输式教育的田轩懵了,把这篇论文吃透很容易,推导出每一步公式也没问题,但要让他说出这篇论文还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还有什么缺陷,他只觉得“都挺好,没什么能改的了”。

在五年的读博时光里,田轩也认识到读博并不是读更难的书、做更难的题、考更难的试,而是训练一个学生从知识的消费者(学习知识)变成知识的创造者(发现知识)的过程。这个转变,被田轩称为攻读博士学位过程中完成的“最惊险的一跃”。

2008年田轩博士毕业,时年正好30岁,他找到并确定了自己人生的“正途”——搞科研、做学术。

这一年他成为了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凯利商学院的金融学助理教授,六年后就获得了终身正教授的教职,多篇论文累计60余次位列全球前1%高影响力论文。看起来似乎是短暂的六年。

达成这样的成就,源于当时还是学术界的新人的田轩选择了一条更为难走的路。对学术界的新人,顶级期刊的拒稿率几乎是100%,一篇文章的发表周期常常长达4到5年。所以在发稿量的压力下,一些年轻学者会选择去成熟的领域“灌水”以提升成功率,但当时的田轩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空白的领域——金融与创新的交叉领域,对“如何利用金融手段、制度、方法激励企业进行创新性活动”展开研究。

这无疑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也是一条要面对无数非议与质疑的路,8年之内做不出任何成果就要被学术界淘汰,但田轩的内心始终驱使着他“要干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3年后,田轩写出了在这个空白领域的一篇重要论文——《股票流动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他在文中提出:过高的股票流动性,不利于企业进行创新。而这一结论与当时传统的学术观点完全相悖,引发了学界强烈的批评、怀疑,甚至全盘否定。

面对潮水般的质疑,田轩依然选择继续前行,反复推演、用各种分析找到内在逻辑和渠道,将研究的结果做得更加稳固。这一坚持,又是3年。

最终在2014年,这篇反复被拒、遭受质疑反对的文章,成功发表在世界排名第一的金融顶级学术期刊Journal of Finance上,成为引用量排名全球前1‰的超高引用论文。距田轩博士毕业、下定决心投身学术科研也已过去六年。

“如果回头看,你当然能看到来时清晰的一条路。但最初我们面临的,就是一条摸黑走的路,举目四望,全是方向,但哪个方向对呢?其实是不知道的。我们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回望来路,田轩愿意将人生比作在黑暗中行走的旅程,莫问来路几何,重要的是让自己照亮自己。

如今,早已离开“新手村”的田轩现在依然会面对“投稿-退稿-投稿”的循环、学术同行不留情面的批评是最基本的日常。他就曾有过一天之内连收两封拒稿信、中了“双响炮”的经历。最惨烈的一次,期刊主编在邮件里直言不讳:麻烦重修博士生一年级的计量经济学课程。

过去的田轩还会因吃了闭门羹而血压飙升,如今的他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人生格言:淡定平和、坚忍不拔、积极乐观(be smooth,be persistent,be resilient )。

早上起来看到邮件里的拒信,田轩只会淡然一笑、退出邮箱,继续睡觉。事实证明,淡定的坚持的确能带来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曾经有一篇写了两年的论文,投稿两天,还没到审稿人环节,就被主编直接拒绝了。后来我又继续修改了9个月,最后投到另一家期刊,还拿了最佳论文奖。”

田轩在今天的教学中也不断地将“be smooth”的精神传达给自己的学生,他认为这是一种面对困难挫折时的淡定大气,是每一个同学都可以受用的价值导向。“你不能说现在科研做不出来了,稍有不顺,就垂头丧气,或者做得很好,就开始飘了,面对无论好坏的境遇都要坦然面对。”

在田轩的课题组里,“be smooth”几乎已经成了一条公认的“slogan”,被所有同学挂在嘴边。对学生张澈来说,“be smooth”是面对结果的平常心:“做科研时常面临高失败的可能,而田老师对于他的学生有一种短期失败的包容,并且会给予你长期去奋斗的鼓励,这是他教育方面让我特别获益的一个特质。”

给学生自由试错和自主选择的空间、不预设标准答案,这也是田轩在教学中给学生营造“be smooth”氛围的一种方式。比如在论文选题方面,作为导师,田轩会给学生进行全程辅导和建议,但最终定题必须由学生自己做决定。

在2020年开题的硕博论文中,就有学生文章的研究方向与观点与田轩过往的学术观点相悖。田轩不会干预反对,他的态度是:求同存异,用事实说话。

将研究做在中国大地上

2008年,也是田轩博士毕业的这一年,中国成功举办了奥运会,大洋彼岸迅速腾飞,一场浩浩荡荡的全面深化改革正在萌芽。身在美国的田轩,也从身边的细微变化感受到了祖国的日益强大——刚到美国的时候,周围很多同学的第二外语是西班牙语和法语,等到2013年、14年时,同学里将近1/3的第二外语已经变成了中文。

“作为一名中国人,骨子里我一直深信‘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看到祖国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我不愿意只作一个旁观者。”田轩的研究领域是金融和创新,正好和中国经济改革、金融改革高度相关,当时的田轩已经看见了中国的崛起,也坚信中国的崛起,更想参与祖国的崛起。

于是,38岁的田轩在已经取得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终身正教授、Mary Jane Geyer Cain讲席教授研究员,以及诸多学术研究奖项和其他海外高校就职机会的情况下,选择回国加入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他用“顶天立地”来形容自己的学术抱负:“顶天就是要创新,能够开拓学术前沿的研究成果;立地就是要脚踏实地地站在中国大地上,服务国家重大战略需求,为咱们国家的经济转型能够提供一点贡献。”

曾经的五道口金融学院学生、如今的芝加哥大学博士后隗玮回忆道,当时,五道口金融学院尚处在建立初期,学院会邀请“三行一会”的业界大咖作为客座讲师来为学生授课,但像田轩这样全职教授课程的老师还是少数。

“当时田轩老师放弃已经获得的终身教职回国,既要讲课带学生,又要做学术研究,还要负责学院的行政工作,同时还担任许多学术期刊的主编,有时还要为国家经济政策建言献策,肩负的任务庞杂而繁重。”隗玮曾无意间看到过老师的行程本,日程安排能排到一两个月后,但同学们有任何问题田轩都会及时反馈沟通,上交的论文也会逐字逐句带学生修改,“永远很积极很有活力” 。

隗玮特别记得在2019年的时候,田轩老师临近生日,却突发一场严重车祸,造成肋骨骨折,同学们非常担心。但第二天,在病床上的田轩依然通过线上规划部署教学任务,撰写文章,与学生沟通论文进度。

“幸好我当时保持着上车就系安全带的习惯,不然可能命都没了。”田轩云淡风轻地说,“我还想再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我现在40多岁,活到90多岁就能实现这个目标了。 ”

将研究做在中国大地上,除了以学者的身份为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建言献策、以教者的身份进行创新,田轩也在酝酿着一番更广阔的尝试:通过与新技术与渠道的结合以撬动一个更宏大的教育生态,进而去影响更多学生甚至是老师,从侧面助推传统教育体系的改进。

与“得到APP”合作的《公司金融》的视频课,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与“得到APP”合作在线教育科研成果转化的一部分,也正是田轩试图拥抱变化的一次尝试和实践。为了展现“原汁原味的五道口课堂”,田轩将在传统课堂上打磨了11年的《公司金融》这门课中最核心的知识点,连同个人多年学术研究的精华,浓缩成了共计600多分钟、28节的视频大课,通过每天更新一课的方式,毫无保留地放送给了所有渴望知识的人。如今,田轩的这次尝试也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已有将近8万人加入这门课程学习。

从0到1的尝试,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录制《公司金融》视频课程的过程中,田轩也有过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念头。2019年的夏天,在将近40度的演播室里,为了保证声音质量,不能开空调。而当时刚刚经历了车祸肋骨骨折的田轩,上半身裹着层层叠叠的“护甲”, 加上面对黑乎乎的摄影机镜头讲课的高度不适应,几乎每次录课,田轩都在想“算了,还是不干了” 。但转念他又告诫自己:“Be smooth,凡事看得开,生活才能嗨。”

“谢谢你来。

这里是田轩的田字格。

我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田轩。

我将用轻松的笔墨和大家一起聊一聊从金融出发却又不拘泥于金融的观察和感悟。”

这是田轩自己写作运营的公众号「田轩的田字格」的自我介绍,工作之外的田轩也选择以这样一种笔耕不辍的方式创造知识、传播知识。公众号中,他会在《中国资本市场三十年:我们不得不正视的一些事》中以浅显易懂的笔触向大众传递经济学知识,也会通过《后疫情时代的创业企业怎样再出发?》对金融事实进行分析解读,还会在一些所谓的“网红经济学家”发表误导性言论时发布文章《那些为“发国难财”辩护的经济学家们,是时候该醒醒了》加以辟谣指正。

“我希望我们的研究能够以正视听,不要让很多似是而非的观点误导了我们改革前进的方向,因为可能一个不正确的决策执行下来,伤害的是很多的企业,而企业背后影响的是很多家庭,涉及到的是一个个我们的人民。经济、金融也并不是高大上的学科,它关乎到的是我们社会中每一个人的生活。”

采访结束已是傍晚,田轩办公室门口已经守着几个手捧资料静候等待的学生,送别我们之后,田轩又回到书籍堆砌如山的一隅,继续接待新一轮的访客。

感谢黄卉老师、隗玮、张澈同学对访谈给予的支持,

照片除特别说明外,均由黄卉提供。


编辑:wu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