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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

特稿|当一个央美毕业生决定让盲童的画被听见

来源:清新时报 作者:卢一飞

作者丨卢一飞

责编丨奚之淼

你有没有听见过自己的画?

在中央美术学院花家地美术展览馆一层一个不大的展位上,央美大四毕业生杨亦欧正在向驻足的游客介绍自己的毕业设计。

“这是我们开发的一款能够将图画转换成钢琴音乐的软件,您用笔在屏幕上画好画后,用听筒可以听到专属于您自己的音乐。这边的展板上都是盲校孩子们的作品,我们也将这些作品做成了明信片,扫描上面的二维码就可以听见孩子们的画了。”

这是央美2024年本科生毕业展开展的第一天。北京的体感温度突破三十摄氏度,拥挤的展馆内闷如蒸笼。杨亦欧出了不少汗,打湿的自来卷贴在鬓角。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认真地画一座彩色房子,他忍不住举起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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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女孩正在听由自己的画转换成的音乐(记者摄)

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

计划起源于一次寻常的盲校参观活动。

是的,这是一个计划,而非一件孤立的作品。“脱胎于视障群体的创意落地形成作品,作品通过展览获得资金捐款,最后再让捐款回到视障群体,这才是我们在做的一个完整闭环的计划。”杨亦欧认真地说。

时间回到八个月前,因为一场参观交流活动,杨亦欧来到北京市盲人学校,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了视障儿童这个群体。杨亦欧记得学校里有一面墙,上面贴满了孩子们的画(并非所有视障人士都是全盲,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弱视)。有学校大门、操场、小动物、花花草草,也有冰墩墩和雪容融。站在墙边看那些画的时候,“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向我迎面扑来。”杨亦欧说,“我突然意识到以前的认识是错误的,盲人并不是‘盲’和‘人’这两个字的叠加。”那一刻,扁平的词汇在纸张和新闻里出逃,落地成为他面前所站立着的具体的人。这是看见的开始。杨亦欧在心里想,自己一定要为这帮孩子做点什么。

想法的种子种下后,杨亦欧却一时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样的作品、从哪里入手。他就读于城市设计专业,所在的工作室叫“公共艺术与空间设计”。按照最惯常和最熟悉的思路,杨亦欧的作品应该处在“为视障儿童设计一片便利社区”的轨道上。“但他们真的需要这个东西吗?它能为这一人群带来什么样的实际帮助呢?”杨亦欧总觉得不太对。巧合的是,就在前往盲校参观后不久的一节毕设辅导课上,老师讲到了一个叫做“看得见的声音”的公共计划。作者王浩臣是一位08级学长,和杨亦欧来自同一个工作室。这个计划旨在关爱听障人群,通过连通一个设计好的特殊装置,当钢琴被弹奏时,画布上会同时自动绘制出抽象的图案。声音于是这样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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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浩臣“看得见的声音”计划的装置 2013 (图源: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 公众号)

这无异于在杨亦欧脑海中点燃了一朵烟花——“我能不能也做一个装置,让孩子们的画作被转化成音乐?”明确目标后,杨亦欧很快捋顺了工作内容:设计出可以将图画转换成音乐的软件、将软件投入使用并收集盲童画作、准备展览,最后通过公益项目实现艺术“反哺”。此外,杨亦欧还计划采访盲校的孩子,为他们拍摄一个小纪录片。就这样,“画心·话己”公共艺术计划应运而生,核心理念是帮助盲人群体“绘画内心,对话自己”

这其实是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一方面是软件开发,杨亦欧的编程基础并不多,而计划所需要的软件之前没有人做过,他必须摸着石头尽力,还可能过不了河;另一方面是公共艺术计划的选题属性,虽然有同工作室前辈的成熟作品“打样”,但艺术家的个人创作和本科生的毕业设计在性质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区别。学空间设计的杨亦欧开玩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选题在开题会上得到了很不错的反馈。老师们不仅没有反对,还表现出了惊喜,老院长王中教授更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很有意义的选题和很有意思的思路,加油好好做。期待最后的成果。”

不过,选题通过只是第一步,杨亦欧十分清楚,之后软件开发上的技术问题才是自己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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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位现场图 (图源:受访者)

“慢慢来,比较快”

毕设推进的过程中,第一个对杨亦欧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灵感出现在软件logo设计上。杨亦欧认为,软件logo一定要与计划的核心主旨息息相关,因此,他将其设计成了整个项目的平面缩影——左边的音频波纹与右边的绘画笔触在中心交会,共同构成了爱心形状的外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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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件logo及设计草稿 (图源:受访者)

不只logo,除了软件的计算机开发部分,诸如钢琴采样、采样与画笔的关联、软件UI设计等环节都是杨亦欧一个人完成的,更不用提完成计划需要的其他一切工作。最忙的时候,他连着几个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们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被用来疯狂‘输入’资料,试图在各类碎片信息里‘大海捞针’找灵感,但灵感的到来又极其不可控,导致很多时间客观上都被‘浪费’掉了。”杨亦欧有些无奈,“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我们艺术类行业做方案的基本逻辑。”大海捞针,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捞到,可能下一秒,也可能要一个月。杨亦欧们能做的就是一直在“海”里。

在过去的八个月里,杨亦欧用了很多“笨方法”。比如用很多个日夜为一处只有极小概率能够实现的设想寻找资料、构建方式;比如自学音频可视化的编程软件,反复尝试,试图将程序代码“逆转”以实现“图像音乐化”;再比如进行钢琴音的“手动”采样。

很少有人知道,用来描绘画作的钢琴曲,背后的每一个音都是杨亦欧一个键一个键实录下来的。“所以其实还是能感觉到有杂音,按键的敲击音也比较明显。”杨亦欧自己租房住,他把话筒摆在电子钢琴旁边,一个一个音录,然后再导入到软件上处理,降噪后把每个音小心翼翼地截成一样的长度。他录了五个八度,四十个音,用一双耳朵反复听录下的内容,并据此再作细微调整。“最近我才发现原来网上就有各种乐器的音频采样包,下载之后直接就能用。但当时是真不知道有这个,就直接开始干了,现在想想感觉自己挺呆的。”杨亦欧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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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采样的工程界面 (图源:受访者)

软件的开发也困难重重。“所有人都在说音乐跟绘画是相通的。但是正儿八经做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俩在操作层面没有任何关系。怎么把音频和画的画对应上?怎么保证转化出来的音频听起来不是刺耳的、随便乱弹的东西?都是难题。”太多的努力和尝试以失败告终。在多日“单打独斗”无果后,杨亦欧开始寻找合伙人。他找了很多人,甚至问了相关的商家,但“他们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天方夜谭”。所幸,杨亦欧最终找到了计算机专业的刘楷来专门负责软件编程——“因为他是朋友,所以愿意陪我冒这个险”。

从0开始做一个软件,两个人的“草台班子”竟然成功了。测试的时候,听到自己画作的专属旋律从播放器里流淌出来,刘楷感觉十分神奇:“他(杨亦欧)第一次提出想法的时候,我觉得挺‘震惊’的,之前没有人提过这样的要求。是很有趣的一次合作,很开心能参与其中。”

原来,慢慢来,真的比较快。很多当时的选择和做法,现在回头看可能发现都不是最优解,就像杨亦欧自己说的,有些“呆”。但那些一个一个录下来的钢琴音却有着合成器所没有的温度,藏着创作者的认真与真诚,在听筒里被每一位曾拿起画笔的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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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板上是盲校孩子们的画作,扫码就可以收听,

杨亦欧为上传孩子们的作品专门注册了音乐人账号。 (记者摄)

“不管做什么,都一定不会抛下这个群体”

毕业展现场,杨亦欧展位的展板上印着一张盲校孩子们上体育课的照片;在他身后,大屏幕循环播放着他为孩子们拍摄的三分钟纪录短片。

这张照片对杨亦欧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去盲校参观的那天,看到孩子们在上体育课,央美的学生们都想走进一些近距离看看孩子们的状态。“当时我走到了一个孩子身边,他转过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想来触碰我。我知道他是看不清的,因为他的眼神很涣散。这个时候有位老师在旁边说了一句话——‘虽然他们看不到,但他们能感受到,你来了。’

“他们知道,你来了。”这句话让杨亦欧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心脏跳得飞快,好像平地惊雷,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破了土。正是这句话让杨亦欧决定,毕业设计一定要做和视障儿童相关的内容,“我一定要做这个东西。打死都不会改的那种。”在当时,一切都还只是少年人心中模模糊糊的影子,连轮廓都还未成型,他却认真许下承诺:“不管之后做什么,都一定不会抛下这个群体”。

“我能不能拍点什么,把故事记录下来?”杨亦欧思考。他当过学院学生会新闻部的部长,有摄影、采访等技能。“他们不该被忽视。”最终,他决定做一个视障儿童的采访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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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位的屏幕在播放杨亦欧拍摄的纪录片 (记者摄)

拍摄过程并不顺利。盲校很远,杨亦欧从住处出发,沿地铁六号线一路向西,背着电脑和平板,扛着相机、脚架和麦克风,出站后还要再骑上十几分钟的共享单车才能到达。单程需要三小时左右的通勤时间。盲校有极其严格的入校限制,杨亦欧因为没有邀约吃过闭门羹,也在宝贵的拍摄时间里遇到过不作美的天气。开发软件和制作纪录片双线并行,算上参观那次,他前前后后去盲校跑了四五趟,最终赶在开展前把纪录片做了出来。

纪录片制作完成后,“最惊喜的是盲校老师”。和杨亦欧对接的盲校老师张同记得第一次在手机上看完纪录片时的感受:“挺意外的,本来以为他就是简单拍一些视频素材,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像一个团队拍出来的。”

出于对孩子们的保护与盲校的规定,杨亦欧在画面中避开了视障儿童的正脸,也没有将他们的声音纳入片中。但仅仅只是看到一个个俯身靠近屏幕的画画的背影,也能感受到孩子们的开心与兴奋。自己的作品真真切切地给孩子们带来了快乐与新奇的体验,这让杨亦欧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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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亦欧在介绍“画心·话己”公共艺术计划 (图源:受访者)

现在,杨亦欧正在完善自己的软件,他打算丰富采样的乐器种类,优化各项功能,提高使用流畅度。他也在继续推进公益项目,着手筹备与社会力量的合作,希望能提高计划的知名度,覆盖更多的视障人群。

“这个软件本来就是为视障人群设计的,不可能说我毕业了,对这个群体的关怀就停止了。”杨亦欧说,“我说过,这是一个完整闭环的计划,毕业展的落幕并不是它的结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新的开始。”

(文中刘楷与张同为化名)


编辑:m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