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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
凌晨两点的上海街头,随着最后一名乘客离开,司机黑桃把出租车停在了路旁。他打开笔记本和小车灯,写下几个关键词,为这座都市的一天作结。从南京东路到陆家嘴,从浦东机场到迪士尼,黑桃的出租车转过一圈又一圈,新的故事也在他的笔尖缓缓展开。
曾经,黑桃做过杂志编辑、奶粉店店主、乡镇政府的临时工。2019年,他决定去上海开出租车。虽然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在不到一年后因各种原因中断,但这段经历却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沪漂与故事:从出租车开始
司机这份职业于黑桃而言并不陌生。在河南老家,奶粉店生意不好的时候,他曾去开过两三个月的网约车——这是一种“见证式”的人生体验,每一段车程都是一场和乘客的“萍水相逢”,距离不远不近,能够贴近观察又不过多介入。比起此前的种种工作,黑桃发现自己“如此热爱驾驶,和乘客打交道”。然而在老家县城里开网约车收入微薄,于是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来到上海开起了出租车,在35岁那年过上了沪漂生活。这既是出于谋生的考量,也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黑桃称之为“U盘式生存”:“自带信息,不装系统,随时插拔,自由协作”。
在另一个城市重拾司机这份职业,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上海,开出租车首先需要持有上海市核发的机动车驾驶证和出租车从业资格证。对于外地人,前者只需要重新申领证件,但后者则需要经过费时费力的考核。在“一寸光阴一寸金”的上海,黑桃选择托黄牛“花钱买时间”。除了完成各种必要手续,这座都市里大桥、高架、隧道交错而成的复杂路况也给初来乍到的他带来了不少挑战,难免开错几次路。但黑桃适应得很快,“不会犯同样错误” 的他没过多久就成为了熟稔的上海司机。每天早上六点跟搭档交接班,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在陌生的上海,出租车司机黑桃出车了。
云雾中的陆家嘴“三件套”(图源:受访者)
在那段不到一年的时光里,黑桃坐在驾驶位上,透过后视镜的视野和听到的只言片语,观察并收集了无数乘客的生活碎片。“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一个大哥打车到江桥批发市场。”黑桃说。那个四十来岁的乘客感慨地在车上讲起自己和批发市场的故事:他曾经在附近做生意,钱被表弟赌得一干二净,还受到债主的苛待,好不容易遇到贵人才让生活有了起色,这次打车就是为了回到当初的地方看一看。黑桃载着这位乘客围着市场转了又转,最后又把他送回了上车的地点。后来,黑桃去网上搜索才得知江桥批发市场即将被拆除。望着后视镜中那个远去的背影,他明白,这个萍水相逢的乘客已经完成了和过去的告别。
在狭小的出租车空间里,形形色色的乘客上演着各不相同的故事。坐在驾驶位上,黑桃更多的时候是个沉默的观察者,旁听着乘客的谈话,见证着生活的一幕幕情节徐徐展开。许多乘客的故事都令他回味,但“记忆是不牢靠的,时间久了就会淡忘和模糊”。于是,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黑桃都会把车停在路边,在车里黄色的暖光中默不作声地记录,把一段段故事记在笔尖、敲进手机,每过三四天再整理进电脑文档。
日复一日对记录的坚持让回忆变得厚实。不经意间,黑桃的文档已经积累到了一本书的体量。酝酿了很久的写作热情再一次被点亮,他开始整理记录文档,最终汇成了那本《我在上海开出租》。
黑桃个人照片(图源:受访者)
“开错了路,索性往前开”
能够出书,于黑桃而言是意外之喜。此前他也曾尝试把自己的记录内容分享到网络平台上。一开始,他零散地把文字发到微博上,但账号“经营得不太好”,尽管如此,他也从未停止创作。《我在上海开出租》是他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2021年首发于《读库2103》,与之在同一期发表的还有快递小哥胡安焉的《我在北京派快件》。在胡安焉的帮助下,黑桃的作品有了出版的机会。
以写作为业,一直是黑桃的梦想。从初中起,他就开始写作,并视之为青春期发泄情绪的出口。他痴迷于小说作品,一边自己写着,一边阅读卡夫卡、马尔克斯,也读鲁迅、王小波和余华,还曾狂热地喜欢过刘亮程。在众多作家中,他格外喜欢李白,还萌发过以李白为中心进行小说创作的念头。因此,他将自己的笔名取为“黑桃”,意在“黑桃对白李”,以表达对这位浪漫主义诗人的敬意。
在写作的道路上,他并没奢望能够比肩他所喜爱的那些作家,但出于创作者最朴素的期待,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大学毕业后的十年里,他相继从事过杂志编辑、小店店主、政府临时工等许多工作,始终徘徊在写作的大门外,未曾再拿起笔来。不论是热切尝试写作的青春岁月,还是辗转谋生“荒废”写作的十年,这一切在现在的他看来,都是宝贵的人生阅历。
黑桃说起刚开始做出租车司机时的经历。那是他第一次送乘客到浦东机场,结束后匆匆循着路标往机场出租车蓄车场的方向开去,因为错过了路口,竟然又上了回市区的高架。通往市区的迎宾高速上出入口不多,回头很难,他就索性继续往前开,到张江载客了。
浦东机场蓄车场(图源:受访者)
“开错了路索性往前开”,是他平时的行事风格,也是他在35岁终于投身写作时的人生态度。
“司机与作家有比较一致的地方,脾气都不能太坏,性子不能急,出租车司机作为服务者必须要耐得住烦,熬得住时间,写作也一样。”黑桃说。在上海的这段日子里,他开着出租车,在摸索中慢慢驶向自己的文学梦。在《我在上海开出租》出版后,黑桃回到了老家,成为一名全职作者,而如今,他又做起了图书编辑,在与文字打交道的同时继续着他的个人创作。
十余年的辗转过后,他的身影终于和年轻时徜徉书海的自己重合。还在开出租的时候,繁忙的工作常常打乱他的写作节奏,更没有时间再拿去读书。反而是在疫情期间,他终于得以专心写作。“写作它对我来说是神圣的。”黑桃说,但“不会给我带来太大的压力,最起码暂时不会” 。 不论是在车水马龙的市区载客,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店,还是在家中静思写作,黑桃对自己都有同样的期许:“我只希望自己从容一些,再从容一些。”
“原生态写作”:从出租车书写世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写作是黑桃不被理解的癖好——“文学”“写作”这些字眼和忙碌谋生的现实之间总显得有些遥远。在庞大的生活压力下,妻子曾反对他继续写作。成为出租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写作,让他在经营生活和书写世界之间找到了平衡。
黑桃追寻文学的路径并不是个例。近年来,“素人写作”方兴未艾:快递小哥胡安焉将笔尖对准自身,依据自己的从业生活写下《我在北京送快递》;“外卖诗人”王计兵在工作之余创作诗集,汇成《赶时间的人》;张小满从女儿的视角,在《我的母亲做保洁》中诉说保洁员的生活……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加入了“写作”的行列。
“几乎所有能够被大家看到的素人写作者,其实都不是真正的‘素人’。”黑桃说,“很多‘素人’作者,都是经过长期积累、沉淀的。”一方面是写作经验,另一方面则是生活阅历。黑桃的《我在上海开出租》便是二者综合的成果。
对每一个怀揣文学理想的素人作者来说,自己的作品能够正式出版,这无疑是莫大的鼓舞。但当作品被越来越多的读者看见时,更多的评价也随之而来。也曾有网友对黑桃的文字提出质疑,认为一个个故事平铺直叙,过于碎片化。对此,黑桃坦言,在写作中他有意削弱了自己的主体性,“还是以乘客为主”,希望呈现更多“原生态的部分”,因此“白描的时候多一些”。面对不同的声音,他并不纠结,“大家都能看到自己可以看到的。”
虹桥高铁站蓄车场(图源:受访者)
对于未来,黑桃计划在两三年内继续专注于写作,创作更多的非虚构和小说作品,“暂时不考虑尝试新的职业了。”他计划创作职业经历三部曲:出租车是第一部,接下来他打算写自己其他的职业经历,而第三部则计划写别人。通过这些作品,他希望探讨不同职业和生活状态下的人性和情感。
执笔写作,正是黑桃调和自身与世界之关系的方式。很久之前,黑桃听到过世界中心在哪里的讨论,“世界的中心是那些政治中心、经济中心”。但在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一圈再回到家乡的小镇,对于中心到底在哪里,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客观意义上的中心,而是散落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在黑桃看来,很多人觉得自己没有“生活在当下”,想要过的生活与现在没有关系,其实是“生活在了远方”。
“哪怕不是很如意,日子也不要过得太乱。”黑桃相信,“生活的中心就是自己所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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