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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
9月20日16时,清华大学秋季学期选课补退选(第二阶段)截止。从五月开始,横跨小半年的选课周期落下帷幕。
在这段时间里,“你选了什么课”似乎成为“吃了么”般的日常问候。夹杂着“选课”二字的对话穿梭在学堂路的车流中,随着微信长长短短的对话框跳跃,又或从宿舍楼的走廊穿过房门飘进耳朵。
当“选课”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学分”正是讨论的关键之一:一个学期到底应该修读多少学分?这个数字究竟只是一个基础指标,还是学业成效的直接反映?当我们在关心学分时,我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多也不是,少也不是”
日新书院三字班的周三还记得自己初次选课时的情景:在军训整日的暴晒后,她疲惫地趴在书桌前,来回翻看报到时发的《新生选课手册》,时不时抓起键盘做笔记。预选的第一版课表有21学分,周三还算满意,她想起班会上学长“选20分左右”的建议,觉得自己的排课是“很适中的量”。但和周围的同学交流后,她开始怀疑这个选择。
自2020-2021学年度秋季学期开始,清华大学本科一至三年级学生每学期的选课学分实行上限控制。本科一年级每学期选课学分不超过26分,本科二、三年级每学期选课学分不超过30分。确有特殊原因需要超过学分限制选课的学生,可在网上申请特批学分,由学生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审批通过后,方可继续选课。
图源:电影《九品芝麻官》
在周三的班上,有“小半个班”的同学都申请了特批学分。倘若大家最终都选26学分以上,每人平均就比她多出了2-3门课。大学的第一场焦虑猝不及防地向她袭来。
“想要多学一些是很正常的。”她并没有往“内卷”的方面想,“但这样下来,大家都比我多掌握了很多东西,这让我总是隐隐担忧。”
对于人文学院零字班的郑文来说,选课心态变化的契机是大一上学期那门吃了2.0的微积分C(1)。他“跟风”选了数学课,却并没有做好迎接考试的准备。这个成绩让他第一学期的总GPA不出意外地垫了底。为此,他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办法”:“后来我额外多选了将近20学分的通识课,想要把GPA的总分母扩大,‘稀释’2.0带来的影响。”
一些同学带着各式各样的顾虑从“少选”走向“多选”,但“多选”似乎也不是问题的答案。在校内匿名交流平台上,同学们向陌生的网友寻求互助。
“一学期32学分会不会太忙了?”
“求通识课推荐,最好2学分以内,3学分顶不住。”
“如果因为学分太多顶不住,就适当退一些吧。”
向前一步是更繁重的学业和更忙碌的生活,向后一步则又会落入不甘人后的焦虑心理,在“多”与“少”之间进退两难成为了不少同学选课阶段的真实写照。
图源:“人民网日文版”公众号
在大学的不同阶段,同学们对“多选”和“少选”的偏好也存在差异。未央书院的魏洋注意到,曾经“抢着多选学分”的同学们在升入大三以后,纷纷加入了“进组”大军,反而开始担心课内学业影响科研进展,所以都希望“选得少一些,含金量高一些”。当大家都开始“做减法”,“既要学分,又要科研”的她总感到自己是另类。
不过,学分引发的讨论和纠结通常是短暂的,往往集中于选课期间,只须再过几天,大家便又匆匆走进互不打搅、各走各路的日常中。但学分的影响是深远的:它形塑着每一位学生的课程安排、作息情况、压力水平……
数字的背后
教务处2024年3月发布的本科培养方案明确指出,四年制本科培养总学分一般为150学分左右,专业相关学分100-110学分左右。也就是说,平均到4学年的8个学期,每学期只要修读大约20学分就能完成培养方案。即使就读于双学位专业或者申请了辅修学位,学分总数一般也在180学分左右。
这在几年前是难以想象的。正在读博的周瑞回忆,为了获得工学和经济学双学位,他曾在本科阶段完成了230多学分的培养方案。除了高密度考试的“期中月”“期末月”,“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里写作业”的生活让他觉得“累得很麻”,“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
李健“锐评”清华期末考试 图源:“乐学”公众号
“压缩学分”是清华大学学分改革的主线。在1999年全国试行学分制改革的背景下,学校对许多课程的学时进行了压缩。2007年,本科教育总学分又被大刀阔斧地从200学分削减到170学分。经过一系列调整,目前的总学分数基本稳定在2020年提出的“150学分”标准线上。随着本科教学改革的推进,“压缩学分”的改革依然处于进行时。
学分数量要求变化的背后,是课程体系的调整。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曾对2014年入学的本科生开展学业追踪调研。在此过程中,他们关注到学生对课程体系的评价。“同学们对课程安排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文雯介绍,“大家提出了很多问题,比如课程量太大,授课内容不够前沿,一些知识‘没有必要’等等,而‘缩减学分、增加选课灵活度’是调研报告提出的解决方案之一。”通过重新梳理、调整教学知识体系调整,合并重复授课内容,学分改革希望实现“减量增质”,为学生提供更大的个性化发展空间。
本科生课程咨询委员会2022-2023年春季学期正式会议 图源:“清华课改之声”公众号
然而,学分的压缩似乎并没有直接导向学业压力的减轻。据计算机系“酒井资讯”公众号记录,在2019年的一次系领导接待日上,不少同学反映3学分的操作系统课程“相当于4学分课程的任务密度乘上3/4个学期的上课时间”,让他们倍感压力。诸如“2学分的课程,4学分的强度”,“需要在1学分的实验课上额外花费大量时间”之类的吐槽也时而出现在同学们日常的对话中。
落实“减量增质”的阻力来源于各个方面:调整教学框架带来的时间成本、有限学时与海量知识之间的矛盾,完成教学指标的压力……文雯老师坦言,“压缩学分”及其背后的课程体系调整是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与此同时,即便承受着所选课程带来的巨大压力,仍有一些同学面临“不敢少选”或“不敢退课”的纠结处境。在校内社交平台“1911星球”上,有帖主因为“学分有点少”向同学们寻求增加选课的建议;在一条分享退课经历的帖子中,帖主庆幸自己最终做出的决定,也承认了退完课后“剩下的学分很低”是曾让自己纠结的原因之一。
2024年秋季学期本科生退课安排 图源:清华大学信息门户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
新雅书院讲席教授甘阳曾在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讲座时指出,设计培养方案时“课越多越好”的传统思维在一定程度上为“减法”的推进造成了困难,“加法”却容易不断地进行。这种强大的惯性不仅是改革的阻力,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同学们的价值判断:要多学习、多上课、多修学分。当多修学分的追求与现实的课程压力产生碰撞,问题由此产生。
从每天从早到晚都是课,到由自己定制课表,每一位初入大学的新生都面临着思维模式的转变。文雯老师回忆起自己初入大学时受到的“刺激”。在高中已经习惯了“标准答案”的她,为了完成一份评述作业,第一次直面百家之言,并尝试“形成自己的观点”。“这使我突然意识到高中和大学的不同。”她说,“在缺少了'标准答案’的约束后,比较与辨析成为了新的挑战。”
在数字背后,更重要的问题可能是“我如何适应大学的课程规则”,以及“在大学,如何认识我自己”。实际上,学分“多也不是,少也不是”只是同学们诸多进退两难、手忙脚乱中的一种,它折射着某些更普遍、更深层的“不快乐”。“一个因为学分而焦虑的同学,应该也会对GPA、社工或者科研感到焦虑吧。”魏洋感同身受地猜想,“什么都想要就是容易很累。”
求索之路
在上个秋季学期,已经大四的北斗做出了在旁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决定——她选修了46个学分。
“46个学分多吗?很多。”北斗很平静地陈述。那是一段“残酷压榨自己”的时光:在所有能够排课的时间上课,没课时几乎都在写作业,不得不放弃很多事情。
这与北斗在哲学专业中探索学术志趣的过程有关。现在目标坚定的她曾屡经挫折,甚至进行过几次“翻天覆地”的调整。哲学专业大致分为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三个方向,在确定选择马哲前,她曾跟着老师做过一年多的中哲研究,在西哲上也额外投入了不不少精力。“但它们(中哲、西哲)与我的性格、我的理想不够契合,这让我感到痛苦。”她解释,“尽管沉没成本很大,但我必须要接受从头开始。”
46个学分的背后,是北斗在高年级再次“从头开始”的决心。除了完成毕业所需的学分,她不仅想要补齐之前在马哲上落下的功课,还希望更多地选修经济学、数学等课程来辅助将来的研究。她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当你真正想要学习某些东西时,即使花费很多精力,也是可以接受的。”
“缓解学分焦虑的最好方法,就是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后为之努力,这需要一个过程。” 日新书院三字班的班主任熊鹰老师说。在秋季学期,班里特批学分的申请率超过三分之一,“最多的申请了15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春季学期的特批学分申请者只有寥寥几人。
“经过一个学期,大家基本上清楚了自己能够承受多大的课程量,也就主动做了调整。”她笑着表示肯定,“说明同学们开始认识自我,这是非常好的现象。”
王天夫教授在人文清华讲坛演讲“我们为什么焦虑” 图源:“人文清华讲坛”公众号
如果要在大学期间出国交换,就需要把课程分摊到其它学期;如果要跨专业推研,就需要涉猎目标专业的内容……在种种权衡之中,如果能够尽早做出决定,这当然对未来的发展有着积极作用。
“我思考过这些问题,但答案是‘不确定’。”周三承认。
“真的有人能快速地对人生道路形成比较明确的规划吗?”她对此表示质疑。
探微书院的宋婕也面临着类似的困惑。看到一些同学提前学习高年级的专业课,开始确定未来的研究方向,她“如梦初醒”:原来他们已经开始考虑这些了。可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决定先带着几分焦虑“保守”地完成培养方案。
“我好像没有那种强烈的,想要通过上课去提前探索某一领域高年级专业知识的欲望。”她补充,“其实也有隐约感兴趣的方向,但如果需要额外多修学分、多选课,我又担心自己会应付不过来。”
“知识的学习并不是大学阶段的唯一主题。”熊鹰老师谈到,“人文学科离不开个体与周围世界的交互,而你的情感、你的思考都会反映在你的论文写作中。”在学业之外,诸如情感教育、人格培养等同样重要的主题,更需要学生“不仅仅呆在寝室、教室和图书馆里”。
支教实践中,一位同学向孩子们展示如何还原魔方 记者摄
“学分焦虑”也许恰恰折射了同学们尝试和探索的愿望,它不一定通向成功,但绝不会毫无意义。
“这次选课你还会学分焦虑吗?”
“还会吧,但焦虑的原因不太一样了。”周三回答。
在经历过一段因为“不确定”而苦恼的时光后,她下定决心和父母就未来的规划进行长谈,最终在诸多种可能性中做出了大致的“life decision”。虽然得以短暂拨开迷茫的云雾,不过她与学分焦虑的斗争仍在继续。“下个学期我要开始上数学课了。”她说,“现在更多是担心学业方面的压力,但这是我必须要面对的。”
宋婕记得高中时,很多同学早早地规划好了将来的专业甚至工作,这让“完全无法想象几年后自己在做什么”的她一度焦虑。“但很多问题好像就那么解决了。”她轻轻地说。
“其实我之前还考虑过成为天文学家。”
大一上学期,宋婕选修了《天文学导论》课程。她会因为登上天文台观星而激动,也会在学习星球演变的过程后思绪万千:“这是一件很浪漫、很宏大的事情。”在寒假的支教实践中,她开设了一门天文学课程,向学生分享自己的所学。在带领孩子们认识宇宙星体,叩问生命奥秘的同时,她也被那些清澈的凝望与星星般闪烁的眼眸打动。
宋婕坐在紫荆操场有些湿润的草坪上,对着天空打开星图软件,一只手划动手机,一只手向我比划起来:“你看,这就是很有名的‘夏季大三角’。”
紫荆操场上,一场同学自发组织的演唱会 记者摄
每个类似的夏日,傍晚的紫荆操场都热闹非凡。跑道上人头窜动,游戏卡牌铺满了野餐布,谁的音响里又传出谁的歌声……在他们头顶的穹窿上,北斗七星正高高悬挂。
*注: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周三、郑文、魏洋、周瑞、北斗、宋婕均为化名。
2023.08.14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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