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

俗女养成记：无处不是归途

作者：李春苗

“37，38，39，没房没车没老公没孩子，一转眼就要40了，我的人生好像一事无成，动弹不得。”

“陈嘉玲，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

陈嘉玲的出场

39岁的陈嘉玲，最擅长的事是在拍照的时候闭眼。被请到前男友婚礼现场，听说他现在混得不差，新娘还是美女作家，会赶紧偷偷添几张红包钱。离席时喝醉了，抱着新娘说胡话，被同学拖走了，还要再跑回来，可怜兮兮地问，“可以拿一个喜糖吗”。

旁边的老同学，已经是教育小孩念英文的妈妈，看着她好不容易被送上出租车，“20岁喝醉酒，是可爱，40岁啊，是可怜”。

老同学送喝醉的陈嘉玲上出租车

2019年的台剧《俗女养成记》在豆瓣上被近十万人打出了9.2分，2021年播出的第二季，又以豆瓣9.3分收官，霸榜华语口碑剧集榜。

俗女，就是陈嘉玲。39岁的她在台北的城市做总裁特助，有一个交往四年半的男友。她原本会按部就班结婚生子，也许会辞职做个全职太太，虽然晚了一点，但还算在“正轨”上。直到有一天，她辞了职，退了婚，跑回台南老家的小镇。

出路即自我

按掉6:45的闹钟，陈嘉玲开启自己的典型一天：看护老板喝血压药，安顿老板的出轨对象万小姐，再腾出一只手来应付老板娘的电话查岗。回到家里，她和男友已经处成了室友，难得一次的性生活被月经打断，两人都掩不住如释重负的笑。冷不丁地，拿着房门钥匙的房东太太又出现在家里，手里捧着刚从冰箱里翻出来的点心，指点她女人不能没名分。

陈嘉玲和男友的“室友”生活

荒唐的生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砸过来，生活和虚构的界限被导演刻意地模糊掉。这一秒你觉得这就是真实的生活，下一秒又开始感叹，生活怎会如此狼狈，让人左支右绌、措手不及。

前男友婚礼上，陈嘉玲身着标准职业装，手里举着高脚杯，微笑着为新人鼓掌。她听着老同学的各色劝告，“女生没有工作，起码要有家庭”，“不赶快生小孩，哪有体力带”，听着谁家的小孩想上私立学校，谁有学校的人脉，谁离了婚、得了躁郁症，“一个人住，越来越奇怪了”。

陈嘉玲听老同学的劝说

规训随处可见，如影随形。不是白纸黑字的一纸通告，它只是存活于房东太太的唠叨里、老同学善意的提醒里、身边人同情的目送里。一套身为正常人的标准，从代表着正常的庞大世界里一点点渗透，敲打着39岁还没能安定下来的陈嘉玲：你危险啦。

回到出租屋，她醉倒在卧室门前，单膝跪地，举着婚礼上抢到的捧花，“江大荣先生，你愿不愿意娶陈嘉玲小姐为妻？”

陈嘉玲向男友求婚

情况也许没多糟糕。她在台北有一份听上去体面的工作，有一个交往四年半的男友，结了婚的话，还会有一套由婆婆付首付的房子，不过婆婆会主管房子的设计，不忘给陈嘉玲寄去领口拉到脖子的婚纱。

只要收好自己，她可以不做改变。情绪只在狼狈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时出现，在独自失眠、无止境地开关床头灯时出现。但只要有一丝自我的意愿从标示着“正常”的套子里钻出来，从紧紧缠绕的其他人的期待中破出来，它就会挣脱掉一切束缚，长成参天大树。

一场crush（心动）造成的闹剧过后，她指着老板和老板娘的鼻子，数落他们的“罪行”，把和众人打作一团的男友丢在身后。她张开双臂，抬头挺胸，在唱诗般的背景音乐中缓缓走到门口，身子又瘫软下来。她抱着收拾好的办公杂物，坐在地铁上，变回自己一个人。

陈嘉玲的生命在“退路”中重新展开。

陈嘉玲在闹剧中离场

“俗”：真实且荒诞

生活不是童话。公主会躺在天鹅绒被褥上沉睡，等待被王子的吻唤醒。而俗透了的陈嘉玲只能坐在狭窄的过道里，抹着眼泪念“嘉玲，嘉玲，何时办嫁妆”。穿着短裤的男友打开门，被她吓到，摘下耳机问，“陈嘉玲你在干嘛”。

陈嘉玲俗透了。她的俗，在狼狈又琐碎的生活里，被捶打精炼，拎出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世凡人。她讨厌总是磕到脚的梳妆台，喜欢蓬蓬裙的婚纱，在厕所和人理论之前会先检查门后边有没有人。人们那些无可厚非的好恶和相互矛盾的情绪，在不伟大的生活里和自己唇齿相依。

回到台南的陈嘉玲也并没有就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她糊里糊涂地加入了发小的议员竞选团，拿着快餐店员工的时薪工资，开着不时会出毛病的宣传车巡回拉票。不过，路过家里的中药店门口，她可以举着大喇叭向爸爸一字一句地喊话，“金德兴的老板、陈晋文先生，你女儿要跟你say sorry，她不应该对你大小声、发脾气，请你千万不要计较。还有，她要说，爸爸，我爱你！”

陈嘉玲举着喇叭向父亲喊话

她听阿嬷（奶奶）念叨，把身子背过去，假装睡着了。她念叨着自己嫁过来，从李月英变成陈李月英。小时候，爸妈唤她阿月，朋友叫她月英，等嫁过来，人们叫她陈太太或是老板娘，做了阿嬷又变成头家嬷、陈妈妈，家里人叫她妈妈、阿嬷。她好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

《俗女》撕开矫饰的假面，透出生活原本的、无聊的、不登台面的琐碎。借助一个陈嘉玲，展露出每个生活中浮沉的你我，在成年人体面生活覆盖之下的真实，为了融入社会而习得的不成文的默契，还有那些剖开真心、不问世俗的勇敢时刻。每个俗气的陈嘉玲，为生活抓狂，姿态不够好看，处处都可指摘，却把自己不加保留地抛到生活里，边哭边笑。

陈嘉玲的俗，俗得真实，真实到底，又显出荒诞。

在男友向她补求婚的晚上，帮忙布置的四五个朋友挤在储物间里，还有人一直憋着想解决内急。陈嘉玲看着男友捧过来的鲜花，说“我要分手”。男友瘫坐到地上，问“你是不是不爱我”，储物间里传来事先备下的响炮声。

在送阿嬷去葬礼的路上，陈嘉玲坐上发小的摩托车，抢过阿嬷的骨灰盒就跑。她要完成阿嬷的愿望，把她的骨灰撒进大海。到了海边，她告诉阿嬷，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李月英了，打开骨灰盒，却发现是里面是一支一支的骨头，不是骨灰。送葬的大部队马上就要追上来，发小在一边急得跳脚，“这是阿嬷交代的，你用丢的啦”。陈嘉玲一脸痛苦，起身对着海大喊，“阿嬷，你都骗我！怎么都跟你说的不一样！”

陈嘉玲发现骨灰盒里是骨头

导演严艺文在采访中笑着说：“我觉得人生就很幽默。”

在《俗女》中，每个强行搭建的仪式感都“帅不过三秒”，一切试图神圣化生活的努力都是徒劳，生活的万有引力法则就是拉着人们无可控制地倒向平庸和凡俗。我们无法挣脱俗气的真实，而真实与荒诞常常如影随形。

在导演的叙事中，真相铺展、累加，陈嘉玲的不和谐被放大到无法被忽视的地步，直到终于，生命的张力被召回，她抛下手中的生活，要重建一个家园。

通过这种方式，陈嘉玲完成了对一个普通人的生命的诚恳回答。尽管故事里总有艺术性的幽默，但在这样一个荒诞的世界里，非如此不足以彰显真实。

戏如人生

和陈嘉玲一样，《俗女》的导演严艺文也是四十岁的女人。

严艺文做演员出身，从二十多岁开始饰演妈妈，她的演艺生涯几乎没有少女时期。她顶着一头短发，在《俗女》里客串了四个角色：媒婆、金凤、病患家属和学生家长。

2015年，她拿下第50届台湾电视金钟奖。她本以为荣誉能给自己带来更多选择权，却发现随着经验的累积，自己逐渐抓不住表演的热情。“如果当你在演一出戏，你很有感觉的时候，你会发觉你那时候全身都是在发抖的。”而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少，她决定为表演按下暂停键，停下来想一想。

她开始做导演，拍《俗女》。别人说她写不了剧本，她就自己写剧本，要拿作品证明给别人看。她对技术性问题没有概念，就一点点学，每一集都去跟剪辑师，有时候会吵架，慢慢地做出一个自己想要的东西出来。《俗女》首播收视破3（收视率突破3%），当晚她被“陈嘉玲”（主演谢盈萱）邀请到家里一起收看，紧张到手抖。

两位导演与“童年”陈嘉玲、“成年”陈嘉玲（左一为严艺文，右一为导演陈长纶）

图源腾讯

在女性媒体平台「女侠ina」的采访中，她穿着宽松的短袖，盘着腿坐在椅子上，脸上一直挂着笑。身后的书架里塞满了书，简单的木质桌子上整齐地叠着书本，她讲，“我希望（继续做导演），除非我第二出戏烂掉”，说完哈哈大笑。

严艺文说，《俗女》是一个和解的故事，一个跟上一代、跟自己、跟这个社会和解的故事。“当我下决定要拍这部片时，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做励志故事，我也不要谈梦想，这部剧也绝对不浪漫，我要的就是真实和平凡。”她用喜剧来包装故事，让演员用“卡通化”的方式演，把真实揉进糖衣里。

给《俗女》写剧本的时候，她做梦都是自己的角色。连着好几天，她被自己磨牙的声音惊醒，醒来就去找罪魁祸首，“想说也太大声了吧，是谁”，结果笑着承认，“是我是我”。

小的时候，严艺文觉得找到一个真命天子就是幸福，或者拿到一个好角色就是很幸福。到了现在，幸福变成了生活中的某些瞬间，“就像吃300块的咸酥鸡，在那一刻你是幸福的，OK那就是幸福。”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要列清楚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就做那一件事。她希望有一天能只剩下对喜欢和不喜欢的单纯的、大声的表达，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严艺文今年43岁，有很多自己的故事可以讲。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不生小孩？走到生命的这个地方，要和很多身边的人告别，剩自己一个人走继续的人生。“它通常会隐藏在你的日常生活里面，然后突如其来地给你一拍这样。”要怎么面对这种孤独？她好像开始渐渐能品到那味道。她把这些问题放进《俗女》里，讲的是陈嘉玲的故事，又像是在讲自己。

她为自己想好了一条墓志铭，叫“严艺文，一个很勇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