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觉建筑师：把氛围装进“噪音”里

 图源 陈文中Bilibili作品

80后的陈文中是一个白噪音APP的开发者。一年前，他离开了互联网产品研发的岗位，在深圳开了一家生产白噪音的工作室。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监听耳机，第一次去云南苍山采集声音的时候，陈文中忙活了好几天，回到工作室才发现，自己采集回来的不过是一些气流的杂音。

现在，陈文中已经能凭声音分辨寺庙里的雨水是打在石阶上还是屋檐上。尽管他的APP尚未开始盈利，但相比过往那些白天在逼仄的工位中埋头苦干，晚上听雨声才能入眠的日子，陈文中对现在的状态感到满意。他更想用自己十多年来掌握的技术搬运大自然的声音，实现“时间和声音的自由”。

“耳朵经济”

耳机渐渐成为现代生活的必需品：地铁上听书、午休时听炒股、睡前听音乐……不少上班族日常写照中的许多环节，都与“耳朵”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耳朵经济”带火了许多新的音频类型，白噪音就是其中之一。

学术上，“白噪音”指在可听频率范围内（20~20000赫茲）持续且一致的声音，例如电视没有信号时的嘶嘶声和敲击键盘时的哒哒声，即可以被人们接受的背景噪音都可被称为“白噪音”，美国西北大学则进一步将白噪音中更易于被接受、带来快感的部分定义为“粉红噪音”。

现在人们普遍把带来舒适感背景噪音称为“白噪音”，更接近“粉红噪音”的概念而非其学术定义。这些令听者感到酥麻的白噪音，例如风吹过树梢或者雨点轻敲窗沿的声音，也被称作ASMR(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即“自发性直觉高潮”或“颅内高潮”。美国西北大学研究表明，这些低频和柔和的声音更能增加人们深层睡眠的时间。

在助眠功能之外，当代人同样普遍地将“白噪音”作为日常使用的“环境音”播放。在海内外的各大视频平台上，有许多账号会无间断地直播环境音，受众颇为广泛。

浙江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王婧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人们在进行多任务工作，或长时间待在接近无声或单一声音的环境时，便可能感到焦虑。而选择背景音就如调节室内温度，能够更好地将自己代入其他环境，从而抵消现实环境中其他不规则的噪音，达到舒缓情绪的效果。

图源 同济大学Biilibili 官方账号

部分白噪音制作者还会为声音配上视觉画面，以增加听众的代入感。厦门大学和同济大学的bilibili官方账号都曾推出以图书馆为背景的白噪音视频，高考生或考研生在屏幕前伴着大学图书馆的翻书声埋头学习，偶尔抬头看看视频中同样奋笔疾书的学生，仿佛已经进入“梦校”、身临其境。

除了现实环境的白噪音，著名影视作品中的背景音也受到听众追捧。纽约女生Claire制作的一集霍格沃茨图书馆白噪音视频，在油管的累计观看量接近三百万。另一位就读电影系的白噪音创作者小卢，也曾把电影场景混剪成ASMR，通过串联电影《哈利波特》里蒸汽火车的鸣笛声和魔法考试时羽毛笔划过羊毛纸的声音，让屏幕前的“麻瓜”们也能乘上开往霍格沃茨的火车，或是和哈利·波特一起伏案读书，沉浸在魔法世界里。

图源 电影《哈利波特》

听觉里的东方世界

国外白噪声原创者往往倾向于选取能让西方观众引起共鸣的影视作品，例如《哈利波特》，或者《破产姐妹》和《办公室》等情景美剧。而陈文中和小卢等国内创作者，正在打造更适合国内听众的作品，其中以融入古风元素的白噪音视频最为典型。

小卢的情景助眠频道，在她开始制作《甄嬛传》系列白噪音视频后找到了“流量密码”，bilibili的最高观看量涨到了五位数。她的第一支《甄嬛传》视频制作于2021年11月，从10月底回国隔离的那28天。她在酒店下载原剧，摘取剧中碎玉轩的场景，将甄嬛晨起漱口梳妆、午间飘雨、晚上鸟鸣时甄嬛抚琴等声音串联成了一支长达40分钟的视频。随着播放量稳步上升，小卢应观众要求，把视频时长延长至一个小时，并额外制作了另一个含有人声的版本。

现在，小卢开始考虑新的中国风题材，“真实感”成为了她下一阶段追求的目标。有人建议她用《武林外传》和《如懿传》进行二次创作，但她却更喜欢剧集《红楼梦》。她认为《红楼梦》更能还原古人生活，在声音上更适合体现大家喜欢的中华元素。最近，小卢正在读《沈从文说读文物》，想“看看学者怎么研究古代人的衣食住行，把什么串成环境音会真实一点”。

王焯予会在收集声音时泡一杯茶。

图源 王焯予

因为疫情而开始制作白噪音的还有独立摄影师王焯予。疫情期间，他的工作量减少，王焯予有了充足的时间在家乡停留。透过家里的窗，王焯予能看到远处的城隍阁，听到密集的鸟叫和游客用力敲钟的声音。在杭州老城区长大的他开始采集环境音，希望用声音复刻这座城市的氛围。

城隍阁属于西湖十景中的“吴山天风”区域，为了避开游客，王焯予特地在工作日下午跑去敲钟，将连着麦克风的相机架在大钟旁录音，之后再用电脑程序擦掉拴着钟杵的铁链发出的杂音。在雨季杭州的茶园里，他搭上折叠的椅子，带着监听耳机，紧盯相机：汽车碾压路面、雨水拍在伞上……这些声音都是低频率的杂音，难以通过后期清除，所以一旦有人或者汽车靠近，王焯予就会立刻暂停录制。

王焯予的代表作是在北麓山净慈寺录制的“南屏晚钟”是，在Bilibili上拥有高达70万的播放量。他发现，除了雨声和雷声这些典型的白噪音，人们也喜欢听大钟和木鱼敲击的声音，只因“闭上眼睛也能听出是东方的味道”。

图源 王焯予Bilibili作品

陈文中偏爱鸟鸣。在广东惠州的一片稻田，风吹过稻浪，飘来的香味加上布谷鸟的鸣叫，让他不禁回忆起小时候的生活。国内创作者们渐渐发现，最能引起共情的作品往往来自身边习以为常的环境：当他们拿起麦克风的时候，日常生活中“声声入耳”的点滴元素，早已构成他们想象中的“东方味道”。

图源 王焯予Bilibili作品

“我低质了”

与巨大的观看量相悖的是白噪音创作者盈利的困难。白噪音作品“纯净”的特点使得创作者难以在直播中间插入广告以获取盈利。“油管”（“YouTube”)上的大型背景音直播频道每月都有上亿的观看率，但频道能因此获得的收入却十分微薄。College Music平台曾透露，他们一个月只能从YouTube收到300美金，这远不足以与那些提供作品的音乐人分红，甚至连维持频道运营都面临困难。

为了盈利，国外的创作者往往选择将用户引流到其他付费音频平台，这些平台的盈利渠道往往已较为稳定，头部团队能赚取上百万美金。

但国内的创作者找不到如此稳定的收入来源。

人们习惯在工作时打开白噪音视频。

图源 Instagram账户lofigirl

“一个月能有三四块？聊胜于无吧。”同样主打古风原创白噪音的小C说。陈文中虽然能把一部分观众从Bilibili引流到自己开发的App上，但依然无法盈利。四位创作者中，只有王焯予进行过几次诸如为睡眠程序录制素材的商业合作。

白噪音创作者需要面对的还有受众对作品原创过程的误解。

接受采访的前一天，王焯予的作品被Bilibili评定为“低质内容”，建议他在日后增加原创度。

白噪音作品本身介于音乐区和生活区作品之间，而平台无一例外地把原创者们的作品划分到后者：尽管采集、制作的过程常常耗费创作者大量心血，持续一小时以上、声效不断重复的白噪音视频，依然很容易被界定为低质量和非原创作品。

创新是另一个难题。随着白噪音制作者不断增多，听众的选择也更为广泛，原创者想要拥有一批忠实粉丝并不容易。视频的浏览量时常上万，频道订阅量却寥寥无几，为了保住听众的“回头率”，这些创作者开始寻求内容和形式上的突破。

小卢尝试在视频的评论区标记每段声音变化的时间点，以方便听众跳转。陈文中则在APP里加入定时关闭声音的功能，以便让听众在午休时使用。刚刚向平台申诉成功的王焯予曾邀请配音员在白噪音的基础上录制台词。这个作品虽然没有获得像“南屏晚钟”视频的高浏览量，他仍然为自己的创作感到自豪。

尽管现状并不乐观，创作者们依然继续着“觅音之旅”。

王焯予和陈文中不约而同地表示想尝试录制下雪的声音。采访时，王焯予正在等待杭州下雪，陈文中则已经买好了前往新疆的机票。一次录制，需要的不仅仅是创作者的时间，还有差旅费用、设备费用等高额成本。目前支撑这群创作者自掏腰包的，除去自身对白噪音的热忱，只剩下用户的积极反馈。

陈文中用一句话总结采集声音的过程。

图源 陈文中Bilibili作品

小众与生活良药

白噪音与它的制作者，往往是“小众”且“隐形”的。现实中的大部分人，甚至连制作者的亲友，都不知道什么是白噪音。更多的普通听众，则是随手搜到、听过就忘，甚至认为这种作品“没有内涵可言”，更不会记得创作者的名字。

但这些白噪音配合视觉体验，却往往能勾勒出观众心中的一片净土。在“南屏晚钟”的评论区中，有人感觉自己暂时与外部空间隔离，能够专注工作；还有人回想起高三的某个下午，他骑着单车，听着湖畔对岸的诵经声，安静而祥和。

另一方面，存在感低并不代表白噪音没有“陪伴感”。白噪音借助画面和直播功能成为不少人的助眠工具或读书伙伴，甚至逐渐演变成心理疏导的渠道。

油管的CollegeMusic频道24小时播放着一个女孩用功读书的动画和音乐，2019年4月，油管上一位24小时伴随音乐读书的动画女孩角色，在连续学习一万九千小时后，忽然停下来崩溃大哭，甚至拿出刀子想要伤害自己，但思考片刻后，她放下刀子，起身离开了座位。彼时，上千个在线用户目睹了这一幕。

这是CollegeMusic频道跟公益团体联合组织的一次防自杀活动。在24小时不间断的直播过程中，他们发现直播间里经常有人表达抑郁和想要自杀的想法，在考试季尤为严重。视频结束后，他们请来专业的心理咨询人员在讨论区解答问题，并引导超过1.5万人主动寻求协助。

图源 College Music 油管作品

而陈文中通过后台记录发现，他的APP使用人数通常会在午夜两三点飙到最高。这意味着失眠或者熬夜的人，希望寻求白噪音的“安慰”。他记得一位用户通过电邮告诉自己，APP里实录的白噪音能减缓他的失眠，并因此“为父母亲的手机下载了同款APP”。陈文中感到很满足，他说，自己就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希望将自己亲耳听见的美好声音录制下来，并让更多人睡上一场好觉。

小C从网易音乐电台截图的留言。

图源 受访者供图

当生活成为都市人的病源，他们用氛围过滤掉刺耳的噪音。小众与否，他们依然用声音治愈无数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