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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

陈瑾羲:城市空间和建筑教育都与我有关

作者:张馨

周一下午5点,陈瑾羲仍然坐在建筑馆五楼的B区专教里,为学生逐一分析他们的空间单元设计方案。她一边把手中学生制作的模型翻来覆去,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一边提出建议:“不要出现板片,不然就不纯粹了;现在还是要用减法的思路去掏挖,再考虑别的……”

这是建筑学院本科一年级学生的建筑设计小课。一个设计组内有11位同学,每次课的时长将近四个半小时。老师需要全程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才能发现方案中存在的形式、功能、材质等种种问题,同时和学生探讨更多的可能性。

陈瑾羲时不时拿起笔,在草图纸上随意勾画推敲。线条局部微抖,整体水平流畅,交接处自然。专教的大窗蔓延出建筑师最喜爱的光线与影,衬托着她拨到一边的长发,还有黑框眼镜下的专注神情。

教室外,是北京春日黄昏的景致,是她所关心的城市空间;教室内,是年轻意识的碰撞,是她所关怀的建筑教学。


“一旦以问题为导向,就会试图去拼出完整的拼图”

在北京,前门大栅栏地段是城市南中轴线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里保留有许多“老字号”店铺,比如同仁堂、步赢斋,行走其间,能感受到蕴藏着的浓厚的“京味文化”。但另一方面,这一区域也长期面临着建筑文物缺乏保护、人流量过大、公共设施老旧等诸多问题。

2004年到2005年间,在清华大学建筑学专业攻读博士学位的陈瑾羲,跟随她的导师朱文一,参与到了大栅栏琉璃厂街区的旧城更新项目中。

于是,在来到北京读书的第五年,陈瑾羲频繁地穿行在廊坊胡同进行地段调研。她去看砖墙上浮雕的百鸟朝凤,感受四合院的烟火气慢悠悠地飘荡,她尝试以层次更丰富的视角,审视这座即将深刻影响她研究方向的城市。

陈瑾羲跟随设计团队先做实地考察,得出对地理现状的分析结论,再基于调研结论产生设计目标。也就是根据当下的物质环境,获得一种“改善城市文化、民众生活”的愿景。

在调研期间,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实践基于研究”应当是城市设计的一个导则。“与一直以来学习的建筑学不同的是,这一原则不直接面向设计,而是源自本土现状,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这是陈瑾羲对城市空间研究产生兴趣的起点。

为了开拓视野,2008年,陈瑾羲通过学院的联合培养计划,前往耶鲁大学建筑学院,开始为期十个月的访学。她来到YUDW(Yale Urban Design Workshop)工作室担任助理研究员,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一起,参与城市设计领域的问题研究。

建筑的“教室”不只在室内。纽黑文温暖湿润的春季里,陈瑾羲辗转于校园和城市各处。她带着相机,漫游在学校附近的百老汇商业区,热切地对研究生、教授、院长进行访谈,聆听他们讨论大学的社区合作。这也为她回国后开展“清华早期校园规划溯源”的分析研究提供了诸多新思路。

陈瑾羲还跑去观摩了2009年耶鲁的“Building Project(建造工程)”汇报。在这个学院传统项目中,学生被要求为纽黑文当地社区设计一栋住宅,以供低收入人群使用。评委团会从学生作品中选出一个最终的实际建造方案,建设所需材料将由建材公司捐赠,而学生们则会在暑假亲身参与到住房的建造过程中去。评图现场,陈瑾羲认真注视着,充满活力的建筑语汇灿然踊跃,真正从课堂走向人们的生活,她深受感染。

但是在异国他乡的空间之中,人始终是一名过客。站在耶鲁建筑系馆前,陈瑾羲摸了摸灰色的灯芯绒混凝土立面,墙面质感粗糙而冰冷,触发了她对留学体验与过往生活的回忆。此时,她心中反复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本土城市空间的特征,或者说区别于西方一些所谓优秀城市的空间特征,该如何解释并把它们纳入全球语境?

“人一旦以问题为导向,做的一些事情就会不由自主地与这个问题发生关联,渴望去寻找答案。于是许多现象就会不那么零碎,而是试图去拼凑出那块完整的拼图。”她这样解释。

博士毕业后,陈瑾羲带着“帮助自我解决问题”的目标,前往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建筑系攻读博士后。那里的城市设计(Urban Design)教席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整个组织由教授和其他20位学者构成,包括Senior Scientist和Junior Scientist。他们被分为理论探索和实际工程两个小组,教授本人两边兼顾。分组并不固定,如果设计师做了一段时间的项目后觉得需要理论水平的提升,就可以再换到另一组。

处在这样的工作状态中,陈瑾羲渐渐发现了研究与实践互相助长的关系:“一些基于现在城市发展困境的观点,在研究之中得到探索,并且在实践中得到应用;而在实践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反馈,又能重新被带入到教学和理论研究中来。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

确立了研究方向,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也被建构起来,前方的道路就有了更清晰的脉络。此时,只有回归,终点才可及。2014年,陈瑾羲带着一颗年轻而审慎的心,再次回到清华。“我觉得我从来关心的都是本土问题,所谓他山之石,也都是为了更好的看待这一切。”站在熟悉的北京城里,她这样告诉自己。


“把火点燃,而不是把桶装满”

2020年的秋季学期,陈瑾羲为学校通识选修课的“环境、科技与社会” 课组,开设了一门新的课程——《城市设计导读》,试图从要素、形态、建筑组群等多角度来认识城市问题。

九月的天气还有些燥热,在第一节课上,传说中的建院女神陈瑾羲带着大家想象中的、来自建筑师的冷峻气质,声音温柔而坚定。

她从熟悉的北京讲起,仿佛将同学们的思想拉向云端,以航拍图的角度,俯瞰解析城市的布局;再猛然拉近,遥望从清华二校门到大礼堂的历史建筑群;接着,目光又越过大陆,来到英国伦敦,游览于城市各处;最后落在对称有序的贝德福德花园广场。

陈瑾羲通过典型案例分析和文献资料呈现,逐渐引导学生们去思考“什么才是城市设计”、“它与建筑设计有什么区别”。波澜壮阔的城市图景不断在同学们面前铺展、绽放。在接受新知之余,同学们也对自己生活的这方天地人间有了更深的关切。

除了通识课之外,作为建筑学院本科一年级建筑设计课程的负责人,陈瑾羲非常关注这方面的教学。在她看来,刚经历过高考的同学也许身心感知并不活跃,陡然进到一个陌生而复杂的领域中,他们需要先了解什么是好的设计,建立起一个框架,才能在高年级时完善对于建筑职业的认知。这也就对老师的教学过程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陈瑾羲眼中的建筑学具有极强的特殊性与挑战性:“很难再有一门专业会像建筑一样,既能在现实层面提供具体的工程技术的支撑,又能在社会心理方面提供讨论的余地,还在精神层面存在极致的艺术的‘化境’的追求。”

一年级的同学作为初学者,如果能在学习过程中拥有一个“台阶”,就能帮助他们更好地进⼊设计平台,但初学者往往并不知道起点在哪里。观察和接受反馈,是陈瑾羲一直在做的事情,她时刻关注学生在哪些方面进展得不顺利,比如绘制图纸过程中的表达规范、如何通过手动切割和激光雕刻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等等。

陈瑾羲发现,学生对于如同“台阶”的设计方法,需求程度非常高。所以她致力于把重要的东西讲得尽量清楚:“我一度以为自己给学生的工作量过大,私下了解才发现,他们不怕老师给的工作量大,而是怕老师没说清楚。只要能学到干货,稍微‘肝’一点也可以接受。”

每位老师在青春的岁月里,也都是学子。其实最开始学习建筑的时候,陈瑾羲并不是很适应,但这不能妨碍她慢慢培养出对建筑的兴趣。

在本科刚开始做设计的时候,陈瑾羲遇到了一个关于别墅设计的题目。那时候的她“还没入门”,之前接触过的课程也一直以钢笔线描、透视图、仿宋字等一类基础练习为主,尚未建立起清晰的设计概念。

陈瑾羲感到苦恼:“两百平米的别墅,我又没有住过,怎么知道长什么样?”所以她挖空心思,希望呈现自己认为“高级”的东西,比如添加了许多斜面和曲线。她还选定了以植物学家为设计主题,并在别墅中央放置了一个球形温室,由于不知道周围的壳体本身可以承重,于是在温室下面加了一根柱子。可是评图的时候,老师对方案并不满意,质疑道:“你这个柱子是给猴子爬的吗?”也许是“那时候学生的抗打击能力还很强”,也许是情绪还没有反应过来,陈瑾羲只是跟着大家一起笑。

那次设计评图的成绩区间位于83分到91分,而陈瑾羲只拿到了83分。小小的打击突然袭来,但她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结果,转头更加努力钻研设计。她开始大量阅读建筑学相关的书,在每次课堂展示前,都会通宵准备四五个各有特点的方案,第二天向老师分析它们的优劣,如此慢慢才学会如何用设计的语言去表达。

“这件事给我的启示是,在一二年级就评判一个人是不是适合或者喜欢这个专业还太早,重要的是兴趣的培养。不能上来就被老师吓到了,这可能是很大的损失。”

对于建筑系的同学来说,讲解方案、合作设计都对于口头表达有很高的要求,但一些比较内向的同学常常害怕表达自己的想法。陈瑾羲于是摸索出一个小秘诀:她会问学生“我说清楚了吗”,而不是“你听懂了吗”,当学生能说出自己的困惑时,她也习惯于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八字班的马晓文大一时曾在陈瑾羲的设计组学习,陈瑾羲发觉这个女生性格较为内向,就特别注重与她的沟通,鼓励她表达自己的设计概念。

渐渐地,马晓文也变得更愿意与陈瑾羲交流,并最终交上了一份非常出色的设计作业。她设计的名为《树·间》的建馆南侧绿地茶室,获得了2019年的“CHN中国建筑新人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陈瑾羲难掩语气中的满意和欣慰。

“不把教学应该做的事情推给天赋,才能使建筑设计可教。”陈瑾羲对于教学工作的兴趣,萌发于童年时期。她的父亲是一位教师,小时候陈瑾羲就经常听父亲谈论他在学校教书时的故事和体会,那淡然却又潜藏着幸福的神色,便在心中留存。

在美国留学时,陈瑾羲利用空余的时间跑遍了耶鲁、MIT和哈佛的评图现场,对各学校的建筑学教学培养标准有了初步的了解,热忱也顺理成章地再次翻涌出来:“我觉得这件事在本质上会召唤自己吧。”于是,回国后,除了继续从事城市空间设计的研究,陈瑾羲也把建筑教学的工作,郑重地放在自己的人生规划里。

留校后的前两三年,陈瑾羲研读了国内外将近20个优秀建筑学院的建筑学教案、教学书籍和文献,在办公室里揉着酸胀的眼睛寻找教学线索。她还去国内知名建筑学院观摩,聆听不同现场教学实况。陈瑾羲发现,就好比学习物理——一开始处在理想的真空状态,再不断加入影响因素,设计教学也是一个加法过程——先从已有的知识开始,逐步加上不太熟悉的内容。

从一边自己教一边看别人教、摸索其中的纽带和关联,到可以在这个领域持续进行研究、梳理出建筑教学不同流派的方法,再到调整完善教案方向,对于陈瑾羲来说,一份属于自己的建筑学教学方案的诞生整整经过了五年时间,而探索仍然在持续下去。

2017年,还是建筑系最年轻讲师的陈瑾羲,被评选为“清华大学优秀班主任”,并获得了“清华大学首届年度教学奖”。2019年她又获得了“清华大学青年教师教学优秀奖”。但陈瑾羲觉得,能得到学生的认可,就是作为教师最感动的事情了。


"设计中最动人的那部分是从生活经验与感知当中迁移过来的"

对于自己组的同学,陈瑾羲有一个特殊的要求:在做方案的时候要能讲出这个空间中发生的故事,仿佛把设计课变成了故事会。她觉得,发挥身体的感知能力特别重要:“现在的学生习惯于用Sketch Up和Rhino建模,自身的sense就被‘拍平’了,所以我希望能给他们一些启发。”

陈瑾羲以前就遇到过,学生把评图教室设计成类似六教的阶梯教室,可是现实生活中并不会有这样的场景。她认为,当代设计或许更多从抽象的角度出发,注重空间要素操作手法,这是由于我们学习的基本上都是现代建筑的语言。但这种抽象出来的概念,不是来源于生活,不要说具有本土性,甚至没有日常性。

有人说,到了50岁才能算是青年建筑师,学习建筑专业就像学习中医一样,经验累积至关重要。瑞士建筑大师彼得·卒姆托曾在访谈中提到过“奶奶家的扶手”对自己设计观的影响,这给陈瑾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细腻而丰富的情感体验,使她意识到生活之于建筑和城市的重要意义。

空闲的时候,陈瑾羲喜欢去北京的旧城里发呆。她去看谭柘寺1300年的帝王银杏,任视线顺着古朴的庙檐移向金黄的叶片,再随之缓缓落下,安静地感受空间的质感。

作为女性建筑师,陈瑾羲本身具有更加细心、敏锐的特质。在清华大学建筑馆三楼,学生工位东面靠窗的一侧挂着白色幕布,这是陈瑾羲非常喜欢的场所。天气好的时候,逆光的树影在上面婆娑相映,轻轻浮动,充满诗意,能让人迅速从画图的疲倦中抽离出来。

她有时会想,树与窗的距离应该是多少?十米的话树影投不到窗上,三米又没有斑驳的效果,成了平面化的事物。不同距离的树叶在窗户上面有不同的效果,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考虑帘子的材质和透明程度。“把这种生活的经验迁移再现,就是最打动人的。如果你能把生活中感知到的东西记录下来,再转移到设计中去,就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建筑师。”

在建院2019年学生节“大都会·天际线”的宣传期间,学生会拍摄了一部名为“印象北京”的视频,采访建院老师们心中北京的天际线。视频中,紫禁城的屋脊、万寿山上的佛香阁、中国尊、白塔寺……属于这座城市的轮廓在老师们的笔下依次延展、绽放。

在最后,陈瑾羲令人意外地在纸上画出了眼、鼻、手、耳、口五种器官。“我们可以用眼睛去看到很高的山峦,用手去触摸古老城墙楼阁的材质变化,在秋冬柿子成熟的时候去品尝它的味道,我们也能闻到树叶飘落的特殊芳香,听到城市安然运作的声音。”她解释说,“对我而言,空间也好、天际线也好、建筑形态也好,一切微小的变化都存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当中,这就是我心目中无处不在的城市。”

下午6点,陈瑾羲分析完最后一个同学的方案,对他说:“我觉得挺好,你就这样去做吧。”

陈瑾羲关上专教的窗户和灯,然后离开。她走到一楼,看了看左侧的墙壁上嵌有的古希腊爱奥尼克柱式,白色的石膏体如此庄严,这也是建筑学思想的神圣发端之一。从学生时代到成为一名教师,建筑馆已经成为她的另一个家。

这时天气有些转阴,风吹过门前的大片草地。

陈瑾羲等待着,等待继续走过北京的一条条轴线,继续点燃学生设计思维的一簇簇火花。

有关城市空间和建筑教学的故事,都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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