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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
手术
2018年7月的某一天下午,Jasmine拉着行李箱推开墨尔本一家私人整形医院的大门。医生问她要不要再想想,Jasmine回答:“不用想了,已经想了很久了。”
走进手术准备室,Jasmine换上绿色的手术服,只露出胸部,护士为她拍下术前照。没了胸罩的固定,她的胸又大又长,挂在身上像“两条丝瓜”。平日里总是一身笔挺西装的医生突然穿着手术服走进来,Jasmine一下有些没认出。医生拿着画笔和软尺在她的胸上画下蓝色的线。“一定要给我切得小一点。”Jasmine叮嘱说。
手术灯下,医生沿画好的线切开乳晕周围的皮肤,打开她的乳房。根据乳房内腺体和脂肪比例不同,女性乳腺可以分为致密型乳腺和松弛型乳腺,前者乳腺组织比例较多、较致密,后者则腺体内脂肪含量较多。Jasmine的乳腺属于致密型,乳腺过多过长,若想缩小胸部体积,难以通过减肥或者吸脂的方式,只能采取手术取出部分乳腺。医生切除她过度肥厚的腺体组织、脂肪和松弛的皮肤,将乳头移动到新乳房的最高点,而后进行缝合。缝合线沿着乳晕画了个圆,连同下乳房上的垂直切口,留下一个“棒棒糖”形状的疤痕。
缩胸手术后,Jasmine的上胸围从110厘米缩小到88厘米,罩杯从I减到D。
从麻醉中醒来后,Jasmine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激动地摸自己的胸。隔着束胸背心,Jasmine的乳房小而紧实,虽然上面有疤痕静待愈合,但它已经开始恢复生命力。
病床边放着Jasmine在手术前特意买的一条水手服。这个风格的衣服曾经对Jasmine来说是“这辈子永远都没法穿的”,但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换上,在病床上自拍发朋友圈。“终于从大妈变回了少女。”她惊喜地感叹。
缩胸是一场小手术,苏醒之后就可以下床,当天就能回家。没了胸前的负重,Jasmine站得更笔直,动作更敏捷。虽然只是切除了不到两公斤的乳腺,“整个身体却比从前轻松了一大截”。
从19岁第一次萌发做手术的念头,到30岁躺在手术台上,Jasmine对缩胸的渴望持续了十年。十年的时间里她像一个负重前行的跑者,因胸部的巨大而疲惫不堪。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卸下包袱那一刻的解脱是什么滋味。“有生之年,我终于把这两坨肉给扔掉了。”
乳房是女性身体的重要象征,丰满的胸部常被认为体现了女性的美和魅力。然而,胸部过大却会造成许多健康问题:容易得颈椎病、增加患腺癌的可能、受皮肤病困扰、乳房下垂影响美观等。在寻求医学帮助的过程中,Jasmine观察到在欧美国家,缩胸手术是较为普遍的诉求。而在亚洲,缩胸手术远没有隆胸手术有名气。Jasmine就是她的主刀医生所做的第一例亚洲女性缩胸手术。
但实际上,亚洲女性中虽然“巨乳”的比例略少,但基数较大,从少女时期的“含胸驼背”,到中年之后胸部下垂,倍受困扰的女性不在少数。
对女性来说,丰满的胸可以是一种馈赠,但也可能是枷锁。在光鲜亮丽的背后,痛苦被沉默地隐去了。
沉重
手术距今已过去三年,Jasmine已经很难记得大胸时身体的感觉,但是她记得许多其他的事。
高中时Jasmine同班有一个女生胸部很大,上课的时候会把胸放在桌子上,同学们以此开玩笑。Jasmine觉得这样取笑别人身体很恶劣,但是体会不深刻。大家心里想的只有高考,Jasmine的胸也还没发育得“像两只哈密瓜”。
Jasmine出生于南昌,17岁到桂林读大学,记忆里身边多是身材娇小的南方姑娘。而17岁的Jasmine身高168厘米,很瘦,乳房有B罩杯,标准的水滴型,属于“胸大腰细”的身材。Jasmine意识到自己身材的突出,开始花心思打扮自己,特意穿紧身的衣服,觉得“特好、倍儿美”。在宿舍换衣服的时候,室友们常发出惊叹:“好羡慕,我能不能摸一下?”
如果说胸大是一种红利,刚上大学的Jasmine非常清楚自己手握的资本。
多数时候Jasmine对自己的身材感到满意,只有偶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Jasmine会产生一点担忧:“现在的胸就很好了,不要再大了。”她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片中的女人患有巨乳症,每一侧乳房都有两个头那么大。Jasmine感觉很恐怖,暗暗祈祷自己千万不要长成那个样子。
这种担忧的源头来自基因,Jasmine的姑姑和奶奶都是大胸,她从小看在眼里,很难不去注意。“胸大是会遗传的。”她说。
“美好的日子就那两年。”19岁的某一天,Jasmine感觉内衣变紧了。胸部的发育来得晚而突然,三个月的时间里,她的胸部疯长,像两只气球迅速鼓了起来。等意识到胸前已经勒得不行的时候,在内衣店的试衣间里,她脱下B杯的胸罩,直接跳过C,把自己的乳房努力挤进D。“红利”消失了。
Jasmine开始买不到内衣。“任何一家内衣店都没有E杯的胸罩。”她花了很多的时间在知乎、豆瓣上提问,逛遍了大学旁边的内衣店,试过大半国内叫得上名字的内衣品牌,都不合适。Jasmine身材苗条,胸部下围只有70厘米,“小底围大罩杯”是出了名的难买内衣。胸部型号虽大,但是隔着衣服并不太看得出来,别人只以为她胖。
有一次在深圳街头的一家内衣店里,Jasmine偶然看到一件E杯的胸罩,上面缝着精致的黑色蕾丝,她感到无比惊喜:“你们店里这个款式和型号的文胸,我全要了。”她同时感到庆幸和后怕——出了这家店,便再也买不到合适的内衣了。店员当即包了店里的内衣,又从其它店面调取相同的款式邮寄给她。“总共买到5件,我一直穿到现在。”
Jasmine开始在日本内衣品牌官网上购买俗称“变态大”的内衣,要求是能穿就行,根本不奢望买到漂亮的款式。日系甜美、法式蕾丝、性冷淡风……这些时尚与大码胸罩无关,如影随行的是尺码不合身、支撑性不好、款式不好看等诸多问题。
在豆瓣“大胸的烦恼”小组,4000多个女孩试图在这里“找到解决胸大烦恼的方案”,求推荐内衣的讨论贴发的最多。大胸显小是美好的追求,买内衣是这些女孩真实的噩梦。
穿衣问题是大胸群体最集中的烦恼之一。朋友提醒她注意自己的穿衣打扮,Jasmine感到委屈,她和朋友住在一起,连衣服都会互穿。但穿在朋友身上很正常的衣服,到她这里却显得暴露而性感。之后她开始对穿衣尤为在意,“必须要包得好,只要能明显露出乳沟的衣服就不会买”。但并没有那么简单,穿紧身衣服显得太性感,穿宽松衣服又像“大妈、孕妇”。
除了普通内衣,运动内衣更是无处可寻,“任何一款运动内衣都捆不住”。所有和跑、跳相关的运动不仅是对身体的伤害,更是一场公开处刑。
有一回她去骑马,身体在颠簸的马背上上下晃动,Jasmine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但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我”。如果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试图展现自己,以获得别人的关注,那么现在则是“不想要的关注”太多了。
很多男生加她QQ好友,第一句话就是“多少钱一次?”也有一些说得更好听,“你的身材真好,正是我理想的对象。”女生们则是在聊天时说,这么多男生追她,就是因为她胸大。“连我妈都嫌弃我,说我长得‘很贱’的样子。”
23岁的时候,Jasmine开始产生嫁不出去的焦虑,“很怕别人觉得我不是良家妇女。”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男生找我总是动机不纯?没有人是想跟我一直走下去的。”
胸前的重量,连同“不想要的关注”和内心的自卑一起压弯了她,她一整天都直不起腰,脖子和背都感到酸痛。Jasmine觉得这是“遗传基因”找到自己头上了,注定要被困扰。
B站up主Lori也切身感受到“幸运同时需要付出的代价”。她发视频吐槽“大胸的烦恼”:身体发育带来的“羞耻感”、男生拽女生内衣带、女生之间互相“抓胸”的玩笑、运动时的不适、穿衣的烦恼……这条有着22万播放量的视频评论区中,很多女孩表达着同样的烦恼和委屈。
母亲
做缩胸手术的想法一度冒出来,但又因为没钱、手术风险等原因而不了了之,“毕竟还没大到走路看不到楼梯的程度”。真正令Jasmine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是身体和身份上的双重改变。
女性的乳房不只是一层皮包裹着脂肪和纤维,它像是一棵向内生长的树,伴随着它的变化,少女步入中年,女孩成为母亲。
Jasmine从没想过自己在30岁会成为一个母亲,她感觉这有些早。生孩子这件事她原本准备“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拖到什么时候” 。但生活总是不可预料。Jasmine在澳大利亚遇见了现在的爱人,定居后,母亲的电话频繁地跨过赤道试图掌控她的生活,催她生孩子,而且一定要生个男孩。
最后Jasmine生了一个孩子,然而没想到生产只是她“噩梦”的开始。孩子一岁之前的养育让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她想如果把产后问题写下来,一定能列个好几十项:身体特别差,哪儿哪儿都疼,工作负担、堵奶、经常发烧、腰椎疼、脊椎疼、头疼、每天睡不好觉……在做完缩胸手术之后,她又去做了腰间盘突出手术。
一个孩子,两场手术。
母亲和孩子之间最亲密的互动就是哺乳。Jasmine惊异于这种奇妙的体验,她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有的母亲直到一岁、两岁都不愿意让孩子断奶,这种用自己的身体滋养着另一个生命成长所带来的满足感,难以用语言形容,难以被任何其它方式替代。
但由于胸部过大,乳腺过长,Jasmine有严重的堵奶现象,每一次吸奶都像是上刑,她的乳房疼痛,乳头龟裂,孩子咽下去的奶水里混着血水。医生告诉她,孩子是最好的通乳师(取得按摩资格的专业技术人员,通过按摩增加乳汁分泌,缓解产妇的痛苦),但是对她来说并不适用。孩子吸不出奶,饿得每天哭。
Jasmine只好求助于泵奶器。在使用吸奶器的过程中,她焦躁、努力地挤出乳汁,感觉自己像是在给一头奶牛挤奶,惟一的不同是采取站立的姿势。
租用泵奶器价钱昂贵,已经超过了奶粉,但是作为母亲不能亲自给孩子喂奶又让她感到内疚。一边是经济上的压力和身体上的疼痛,一边是内心的自责与动摇,她深陷挣扎之中,忍受着双重的痛苦。
即便如此,泵奶器泵出的乳汁仍稀得像清水,有整整四周的时间孩子体重的没有任何增加。
憋屈、孤独、绝望,Jasmine这样总结自己的产后经历。她躲在阳光照不到的情绪黑洞里,外面的世界五彩斑斓,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儿的喜悦之中,而她成了一个工具,产奶的工具,提供照顾的工具,给予母爱的工具。发一条关于婴儿的朋友圈,评论区一片“恭喜恭喜”,看不到一句“辛苦了”。当她抱怨、好不容易说出自己的痛苦时,得到的回应却是:“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职”“当妈妈就是这样的”“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不禁产生“自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的想法,成为了母亲,却丧失了话语权。
除了内心的灰暗感受,Jasmine的身体也在急剧发生变化。处于产后哺乳期的她,体重增加25公斤,胸部长到I罩杯,像两个哈密瓜,“比头还大”。孩子断奶后,乳房又迅速瘪下去,长且下垂,大小也不一致,像两个半空的米袋子,显出内里的萎缩;又像一对钟摆,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以前是少女的胸,现在是大妈的胸。”
在Jasmine看来,如果说“大”还只是对生活的一种困扰,“下垂”则是给乳房判了死刑。但下垂是乳房必然的命运。
尽管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她的绝望却并没有减轻,“不知道身材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身体上的痛苦什么时候才能消减、被裹挟在母亲的角色中什么时候才能脱离出来。”
一切的答案都是未知,惟有身体可以由自己掌控。
在走进整形医院的时候,她内心的想法简单而干脆:“那段时间太不开心了,缩胸至少能解决一个问题。”
现在Jasmine的乳房上还有疤痕。疤痕可以通过疤痕霜、按摩的方式变小、褪色,但不可能光洁如初,就像手术本身,注定要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现在她几乎快要忘记带着一对大胸生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她偶尔还是会去回忆,并且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做出的选择。
选择
现在,Jasmine在B站开设账号“澳洲Jasmine茉莉”分享视频,回答自己曾经倍受困扰的疑惑:要不要做缩胸手术?年龄焦虑和中年危机是什么?如何应对生产和养娃?疫情期间如何与父母相处?
在那个关于产后抑郁的30分钟视频里,她经历了迷茫、愤怒、抵抗、释然和自我接纳,语气从激动回归平静。“我把自己的经历分享出来,哪怕能帮助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那都实现了我做视频的意义。”
在生完孩子,做了缩胸手术,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和产后抑郁之后,她有一种“落地了”的感觉,朋友也发现她更温和了、少了戾气。她在视频中感谢医生的尽职尽责、老公的照顾,还有来自朋友和陌生人的温暖。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对身体、对自己的选择。
乳房、身体、生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三个词不可避免地发生联系。
有时候Jasmine觉得过大的胸好像已经不是她的身体,反倒成了一个异物,而她活在其后。人们先看到她的胸,然后才能看到她的性格,她的灵魂。“你看有一些女明星嘛,其实她长得好看,也有实力,但是舆论很长一段时间优先关注的还是她的‘胸器’。”
“朋友看到我之后就再也不想丰胸了。”她的声音里带着苦笑。
击败生活的往往只是微小的瞬间。有一次Jasmine走在街头,突然被一个男人拽到路边,她吓了一跳,对方小声而严肃地提醒她衬衫扣子开了,而她浑然不觉。
衬衫扣子会崩开,吃饭的时候米粒会掉在胸前,在商店里转身会碰倒小饰品……偶尔她会愤怒地控诉这些现实,但是大部分时候她只能面露尴尬,羞愧难堪。她会想,身体本该成为一个人最亲密的伙伴和骄傲,但是当一个人甚至不能穿着衬衫体面地、自在地走在大街上,她的骄傲还剩多少?她的自尊还剩多少?
一部分的她被束缚在镜子里、衬衫里、别人的目光里、孩子的需求里,只有通过抛弃身体的一部分,才能找回完整的自我——一个可以不用隐藏、不用紧紧包裹自己的人。
在决定去做手术的时候,老公表示了完全的理解和支持:“只要你觉得轻松,缩成A、B都没有关系。” Jasmine说:“他是一路陪你走过来的那个人,最了解你的痛苦。”
其实缩胸手术对于外观的改变并没有那么巨大,“就好像一个人无论是两米还是一米九,你都觉得高”。但是Jasmine从来没有感到后悔。身体是被给予的,但个人却拥有选择改变的自由。除了像她这样的年轻产后妇女,还有不少青春期女孩、男性以及老年人希望通过缩胸手术解决胸部过大及下垂问题。
Jasmine不断反思身体对于自我的意义,将自己一步步拉出黑暗。她认为,不管做不做手术,生不生孩子,每个人的身体都会经历从像花一样盛放,结出果实,到最后枯萎的过程,每个时期的身体都有独特的美。身体是自我价值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身体是最忠实的伙伴,一定要完全地接纳自己。
“手术可以改变胸的大小,却无法改变一个人对自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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