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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

毕业前,那些未讲完的故事

作者:吴坤强 陈与欣 苑斯琪 张馨

时光流转,又到了要说再见的夏天。


回首来时路上,望着深深浅浅的脚印,真想把青春重新再走一遍。毕竟,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想做的太多事还躺在备忘录里。


“恨冬日太短,夏日不长。”



意难平:错过

“我的意难平是四年来的魂牵梦绕。”


深夜,建筑馆公共大桌附近还人来人往,大一的新生们正对着木板和胶水“焦头烂额”——面对建筑世界的大门,他们才刚刚踏上门槛,一如当年刚入学的张钰淳。


大一军训时的一天,建筑学院的张钰淳来到校医院进行身体复检。


她正在排队,忽然听见了一个有些年迈的声音:“有没有建筑系的学生啊?”张钰淳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位老奶奶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在CT室的门口找同学帮忙拿东西,方便进去做心电图检查。


老奶奶精神矍铄,轮椅上的老爷爷则穿着普通的灰色老年衬衫,头发苍白稀疏。他不太能说话,对外界也很少做出反应,只是看着她们,面上微微含着笑。


反应过来以后,张钰淳连忙走过去,说自己就是建筑系的学生。老奶奶很高兴,她俯下身,用力地拍了拍年迈的老爷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你看看,这是你的学生啊,是你建筑系的学生啊。”


说完,老奶奶又转过头来对着张钰淳说:“这是李道增院士,你知道吗?新清华学堂就是他设计的……那是一个很好的音乐厅空间啊,你进去以后就会发现,里面的声音混响、吊顶布置、灯光,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进去看一场演出就能知道设计的好坏。你知道吗?他在学院里教的是现代主义建筑……”


刚入学的张钰淳并不知道新清华学堂在什么地方,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只好一直点头应和。


老奶奶又问:“那你知道现代主义建筑吗?你知道包豪斯吗?”张钰淳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不太了解。老奶奶安慰她以后会学到的,又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学建筑。


在对话的过程中,李道增先生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这个诗意的场景,伴随老奶奶慈祥的声音,一直定格在张钰淳的记忆中。检查开始后,她和几个同学帮忙把李先生扶到床上后才离开。


从校医院出来以后,张钰淳站在门口查了百度才知道,李道增师从梁思成,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也是清华建筑学院的首任院长。他长期从事建筑学理论的研究,专精于剧场设计。而那位老奶奶正是李道增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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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钰淳在新清华学堂听音乐会


几天后,按照军训安排,新生们要去新清华学堂看电影。新清华学堂的菱形玻璃幕墙发出暖调的光,从外面望去,就像一个橘黄的巢。


“原来这就是那个老爷爷设计的啊。”张钰淳坐在座位上,使劲仰着头,观察大厅华丽的吊顶,回想着老奶奶的描述。回想起几天前自己的慌乱和不善回答,张钰淳有些懊恼。


影片放映到尾声,《建军大业》的主题曲开始在剧场里激荡,绝妙的声音体验感令所有人震撼。张钰淳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建筑空间的一种表达吧。


“几天前,我只是看到了一位普通的老人坐在那儿,几天后却能走进他设计的建筑里去,去感受他的心血。我发现,建筑是真正可以被人们体会到的空间。”


后来,张钰淳经常去新清,每个学期都会去看五六次演出。在这里,她看过《游园惊梦》,听百转千肠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看过《吉赛尔》的芭蕾舞剧,见证纯洁的少女幽灵消失在黎明钟声的深处。她很珍惜这种空闲的周末夜晚,坐在剧场静谧的人群中,放下手机,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舞台上。每到这时,张钰淳都觉得,自己在与这个空间进行对话。


“这就是我喜爱建筑的原因吧。你创造的建筑不是你自己的艺术品,不是别人爱看不看的东西,而是供人们去使用的,是生活的承载体。”


那个下午的奇妙遇见,于张钰淳而言,是她对建筑学的感受“从模糊到明亮轮廓”的一个转折。2020年的春天,从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结束交换,张钰淳又回到了熟悉的清华园,回到了熟悉的建筑馆,继续在工位前的小小灯光下,修改着“自己永远也不够满意”的设计方案。


三月末的一天,张钰淳听到了李道增院士去世的消息。建筑学院各个公众号的标题,无一例外均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张钰淳没忍心转发悼念,她很难过,她又想起了三年前那场不圆满的交谈。一面之缘,擦肩而过。回忆泛起,这段记忆交织着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是热爱、感激……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意难平”,遗憾那时自己才识尚浅,没能与大师有更深的对话,也遗憾当现在的自己确认了深沉的热爱是什么,却已无法再见当时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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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史馆李道增院士照片


那天,张钰淳走过建筑馆二楼,忽然看到了旁边校友纪念墙上李道增院士的照片。她鼻子一酸:照片上的他依旧笑容和蔼,与那天下午轮椅上的面容缓缓重合起来。


意难平:选择

大二那年,谢廷玉面临两个选择:参加“英华学者”项目,去牛津大学交换一年,但同时要放弃人文学院的社工工作;或留在清华,踏踏实实上课,准备人文学院的副主席竞选。


面对这个艰难的选择,谢廷玉本能地感到恐惧:“那是一种对原本丰富的可能性在一瞬间坍缩了的恐惧——我必须选择一条路,而后,其他的可能性就会坍缩。”


树林中有两条路,而每个人都只能选择其一。


在他看来,这种可能性本身,包括伴随选择而来的“代价”都必然成为事后的“意难平”,尤其在自己处境不顺、随时会为当初的选择而感到后悔的时候。但有时,艰难的选择也往往是逼人去发掘自己内生动力的契机。因为选择的同时意识着重新甄别,向内心发问:什么是自己价值取向里最珍贵的东西?


一直以来,学术都是谢廷玉的“心头肉”。他从高中起就接触了哲学,本科阶段又进一步确立了马哲的研究方向。对他来说,英华是提升专业水平不可多得的机会。但同时,他又很难割舍掉社工,因为曾经在内联部的工作让他对于社工颇有情感。“当你真的做出了一些事情,收获了成就感后,就会自发地想要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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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学院学生会内联部合影,抱枕为“女生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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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清华大学南区地下学生活动中心,

谢廷玉模仿自己很喜欢的哲学家Bernard Williams的姿势拍照


“很艰难,但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谢廷玉说,其实所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英华去不了,社工做不了,课程有疏漏。但换个角度想,课程疏漏可以弥补,社工也随时可以再捡起来。“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因此就算是这个结果,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综合考虑下来,谢廷玉认为,既然自己想要在学术上有所进展,那么,这个机会“值得一搏”。


如他所料,申请之路并不顺利。首要原因是语言不过关。第一次参加托福考试时,谢廷玉考了九十几分,这与牛津向他提出的条件“110+”相距甚远。获得交换资格之前,谢廷玉一共考了七次托福。当第四次成绩依旧不尽人意时,他开始感到疲倦,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在谢廷玉看来,遗憾是因为面对诸多“不可通约”的事物——一件事物的精彩不能被另一件事物弥补和替代,因而无论放弃何者都会觉得意难平,但同时,这也是生活丰富多彩的表现。然而此刻,已经付出了沉没成本,却依然面临丧失的风险,这种境况令人尤其焦虑。


他想到了自己在阅读《存在与虚无》时的感受:人总是可以超越自己的处境,那么眼前“托福分数不够”的处境,想必也可以通过谋划来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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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廷玉拍摄于英国爱丁堡“休谟步道”

据说是休谟思考哲学问题的地方


经历了多次考试的挫折,体验了险些与梦想失之交臂的焦虑,也更坚定了为心之所向放手一搏的信念,谢廷玉终于取得了达标的托福成绩,如愿以偿前往了英国。为期一年的交换时光令他印象颇深——除学术上的启迪外,牛津大学的生活节奏舒缓许多,开放的氛围和对社会交往的重视,都让他有了一段与在清华截然不同的体验。当然,这其中也有坎坷——疫情的突然爆发、航班大量取消、英国政府宣布群体免疫……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死间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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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廷玉于剑桥大学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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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廷玉于交换期间的圣诞假期前往北欧,摄于挪威海边


“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和想要的方向究竟在哪里。”谢廷玉说。他慢慢意识到,学术对他才是最最珍贵的,如果说之前的自己还难以在诸多选项中取舍,但在那个关头,他突然发觉,如果自己的学术之路突然中断,那将会是一种令他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变化来得很快,今天再回首,谢廷玉感到那段时光云淡风轻;那些被割舍掉的社工、学业、既定目标之外的,生活的种种,那段时光的“意难平”,最终让他更珍重地对待今天脚下的路。


意难平:未竟

对于工艺美术系文物修复专业的硕士生胡思凡来说,这个毕业季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有来得及在开展前完成自己的毕业作品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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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创作设计稿与线上布展时上传的作品图片


由于专业的特殊性,文物修复方向的毕业设计需要完成对一件历史文物的完整复制,这需要长时间的准备。去年5月,胡思凡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毕业设计。她选择的是收藏在湖北京山博物馆的一件明代刺绣亭园图荷包,荷包上的刺绣采用了特殊且复杂的技法,能够很好地表现图案的立体肌理。


选择刺绣进行复原在她这个专业中——甚至在清华美院——都并不常见,更常见的选择是漆艺、金属、陶瓷等。然而,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尤其是对刺绣、纺织艺术的热爱,是已经工作五年的胡思凡当初选择重回校园的原因。


而这一次,她也想以此作为对这段学习时光的纪念。在多位老师的帮助下,胡思凡找到了专门用于呈现此种刺绣作品的布料、丝线,以及专门从事植物染和纺织产业的师傅,开始了漫长的研究和复制工作。


然而,突如其来的疫情给本就曲折的创作过程带来了更多麻烦——由于藏品在湖北荆州文保中心,胡思凡的毕设被搁置了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到达现场的她只好拜托文保中心的工作人员拍摄视频和照片,以便更好地了解文物的细节。


但“远观”终究比不上近距离地接触藏品。一直到疫情稳定之后,胡思凡才有机会去到湖北。但那时,留给她的创作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年五月中旬,清华美院开始筹备毕业生作品展,地点选择在清华艺术博物馆。此时,胡思凡已经基本完成了所选文物图案的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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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文物图案之一


回忆起整个过程,她坦言:“太花时间了。我每天都在绣,一刻不停,一天也只能绣完一点点。”而更困难的,其实是找到稳定、正确的刺绣方式和尽可能复原出文物原件的刺绣工艺,保证每一针脚留出空隙小孔大小的连续性和相似性。胡思凡为此专门去了苏州,寻找当地的手艺人学习、借鉴苏绣。最后在美院张红娟老师的帮助下,她研究出了与原文物最为相近的刺绣工艺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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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原工艺的过程总是充满了实验和返工


其实,只要完成文物仿制,毕业设计的教学任务就完成了。但胡思凡并不止步于此,她更期待的是利用这种古老的技艺,结合当下的审美特点,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


她选择的图案是凤凰。


“凤鸟在我心中一直充满着想象力。”胡思凡说。谈起古典中国文化的审美意象,亭台楼阁、鸣禽神兽、奇花异草……她双眼都放着光。


最后呈现在展览上的绣品,尽管只有小小一方,但上面有着蓝绿色的凤凰、红色的莲花、深蓝色的祥云,画面十分饱满。据胡思凡介绍,这是绣上去之后,再经由染色的方式所完成的。在艺术馆暖黄色的灯光下,胡思凡的作品光彩夺目。从不同角度看去,凤鸟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一切都仿佛流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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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展览现场,胡思凡身着汉服为观众进行作品讲解


虽然一直到开展前最后一秒她都在绣,但胡思凡最终还是没能完成创作。图案上,有些部分周围缠着金线,更多的则没有。


“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前来观看的人,因为没有把最好的作品呈现给大家。”胡思凡说。遗憾已成必然,但她也已经释然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对这段校园时光的最大馈赠。


“等展览结束后,我会继续把这件创作完成的。”


意难平:诺言

“2021年5月21日,她成为了我的妻子。因为疫情,我们没能在清华情人坡和北大红楼前拍一套婚纱照,我也没能完成对她的关于清华的诺言,这真的是一辈子的意难平。”


六月份即将博士毕业的游明(化名)的“意难平”,绕不开恋爱近六年的妻子裴茹(化名)。


2020年1月的一天,临近新年,正在地铁上的游明突然接到了裴茹的电话:“听说北京市民政局2月2号星期天要加班,我们那天去领证吧。”


2020年2月2日因为对称和谐音,被网友称作“最佳领证日”,那天也是裴茹的生日。游明开始悄悄筹备着求婚,计划等过完年从家乡回京后,两人就一起去登记结婚。


“我本来准备邀请她来我们键盘队的专场演出,请她坐在第一排的最中间,然后我拉着《月亮代表我的心》走上台去,向她求婚。”


然而,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两人经历了一场长达7个月的分离。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


再次回到北京已经是8月了。这时,游明开始为毕业论文忙碌起来,裴茹也因为工作的原因和游明聚少离多,反复的疫情更是让所有计划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不确定性。


直到今年,两人才终于找到了一起登记结婚、拍婚纱照的机会。“2021年5月21日,那天恰巧是我们在一起的第2029天,2021+5+2+1=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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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证


去年10月份,在确定婚纱照的拍摄地点时,游明、裴茹,包括双方的父母都一致认为,两人分别就读的清华和北大校园最有意义。相识相恋近六年,这两个园子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共同回忆。


从前,裴茹常常来清华找游明,两人一起在紫操散步,坐在草地上看星星,一起谈论生活和未来。在游明科研最艰难的时期,裴茹每天都到清华来,帮游明收拾办公桌、买饭,医学生出身的她甚至替游明焊起了电路板。


“当时我们俩几乎一起住在实验室,她帮我焊板子,我在一旁测试,但是一直测了很长时间都测不出来。那段时间真的非常焦虑,头发都变少了,是她一直在默默支持和照顾我。”游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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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茹与游明的牵手照片


陪伴和支持是相互的。有一年冬天,裴茹的实验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找工作也出了问题,焦虑到整日以泪洗面。游明记得,那段时间北大门口每天都会有一个烤红薯的小贩,他会买上一个去看望裴茹,虽然她常常因为没有心情而吃不下。后来,裴茹毕业前夕不小心崴了脚,也是游明推着轮椅带她去参加了毕业典礼。


然而,由于疫情,严格的校园进出管理并不支持两人在校园里拍婚纱照;毕业前的约定,却成了如今的“意难平”。


他们最后选择了温榆河公园替代清华的情人坡,故宫来替代北大的红楼——相似的景象让两人感受到了一些宽慰。拍摄当天非常顺利,成片率很高,在故宫的拍摄只花了25分钟便完成了。剩下的时间,摄影师带两人去了附近的老胡同拍摄,附赠了一组照片。


下午5点过10分,一行人前往温榆河公园。见两人状态都很好,摄影师也不再指导两人如何摆动作,而是让他们自由发挥,自己只抓拍真实的瞬间。随行的化妆师看着他们互动,感叹道:“你们俩将来肯定会特别幸福。”


“两个人不是足够喜欢彼此的话,内心生发出的这种气质是没法拍出来的。”游明说。20分钟后拍摄结束,太阳正巧落山,在那天的余晖中,一切都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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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茹与游明的婚纱照之一


一张照片甚至被影楼选作了宣传样片,游明印象很深刻,那张照片里的裴茹眼中有光。


游明曾经向裴茹许诺,要带她吃遍清华的食堂,但由于疫情,目前这个承诺仍未完成。“还剩下芝兰园、荷清园和玉树园的一些新品,她之前一直说想吃李兆基楼的彩虹糖冰激凌,也还没有实现。”


“其实我们俩的幸福很简单,能一起吃好吃的就很开心了。”游明喜欢看上海街头一对老年夫妻一起去点心店买点心,还有北京街头一起带孩子逛公园的家庭。他喜欢这种生活的烟火气。


虽然有些诺言暂时成为了遗憾,但好在有整个余生能一起慢慢实现。



曾总想穿过那段最无瑕的时光,去实现那些缤纷的梦想。


毕业前夕,多少有些憾事犹在:可能是本可以更好的交谈,是未选择路上的风景,是来不及完成的作品,也是还没实现的诺言……


不过,那短暂的一面之缘,是人生志业的启迪明灯;回首林中的两条路,让人更珍重脚下的每一个步伐;那因种种原因未竟的作品,凝结的却是一段难以再来的时光;那个特定日子里想要实现的心愿,或许比不上每一个日子的细水长流。


耳边传来一阵阵声响,是汽车的鸣笛,是催促的钟声。意难平可能终究还是意难平,但远行的人已经做好准备,即将出发。


在告别夏天的时候,人总会想起许多。正因那些“意难平”的存在,未来的我们才有机会将过去的自己从岁月深处打捞,细细回味往日的时光。




编辑:hj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