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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

胡安焉:快件里的守望者

作者:屈子湉 林禹丞

十二小时夜班,八到十个足球场大的分拣场,一米高的工作台,一排排货箱打开的货车,数不清的货物倾泻下来……这些灰暗沉闷的色块,曾覆满胡安焉的生活画布。十多个月的理货员生涯,他瘦了二十多斤。长期熬夜,害怕影响记忆力,他开始吃坚果,核桃、花生、瓜子一把把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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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在德邦工作时的住处

图源:受访者


这段经历凝结成《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四千多字的日记,在各平台和媒体,累计阅读量超百万。“激动得连手都发抖了。”他描述当时翻看留言区的感受。路人大多对细节感慨万千,画风如“心疼你”“好真实”“朴实有力量”;经历类似的工友留下工号,或借楼追忆自己的青春,或集体吐槽东家的黑心;还有不少劝他给杂志社投稿,对他的文笔啧啧称奇。


这一年胡安焉四十四岁,做过营业员、加油工、图书公司美编,兼职送餐员,还摆过地摊;抛开这些,他也是一个观察者、讲述者、写作者,累计写下三十余万字非虚构作品,还创作过不少小说。


我认为我的际遇,或者说我遭遇过的人和事,归根结柢是由我自身决定的。在某个层面上,这也是一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可以选择接受它,或者选择改变自己,但不能既不接受也不改变。今天的我对过往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我只想尽量去理解这一切。


回望“打工”与“写作”交织缠绕的来路,胡安焉这样写到。而理解他的“双重身份”,要回到更久以前的故事去寻找线索。


“摇滚精神的核心是真诚”

第一次参加工作,是在1999年读中专时。胡安焉和同学到一家四星级酒店实习,内容包括安置坐席和餐具,传菜、清台等。这些活计枯燥乏味,同学只当混日子,拿钱便万事大吉,他却显得相当积极——初入社会的新鲜感,极大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这反倒让同学颇有微词,他做得多了,就显得别人不出力。


反过来,他也不能理解他们奉承、巴结餐厅经理的行为,那些人哪怕得不到什么照顾,也要阿谀地位高于自己的人,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大人模样”。潜意识里对他们的鄙夷,使他刻意做出相反举动——针对那个经理,冷淡地回应他,不响应他的号召,甚至常在人前表达对他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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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在德邦工作

图源:受访者


与社会的初次交锋,二十多年后依然铭心刻骨。现在深入剖析,他的逆反更像 “被人挑出道德瑕疵”的惶恐,——毕竟错处不在经理;而当时,胡安焉却感到某种浩瀚的、不可名状的力量,能“惩罚人性中的卑劣和奖励人性中的正直”,而自己唯有与周遭谄媚的丑态不同,才能向其聊表忠心。


事实上,这种“格格不入”,几乎绵延胡安焉整个打工生涯。中专毕业短短四年间,他做过步行街服装店营业员、雪糕批发站业务员、中石化加油工,甚至在快餐店兼职送餐员。他耻于游说和引导顾客,害怕对人提请求,对方稍有顾虑他便自行泄了气;更别提和同事争抢客源,或加入某个小团体明争暗斗;在倒班安排上,他频频被诓骗,多上了无数夜班……他就像一个奇怪但无害的局外人,无欲无求地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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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胡安焉

图源:受访者


胡安焉的父母出身事业单位,对市场经济陌生、犹疑,将炒股、赚快钱视作投机倒把的堕落之举;从小教育他与人为善,宁可吃亏,也别与人正面冲突。至于如何主动提出要求、争取维权,或积极沟通,拒绝不合理遭遇,则在这个思路传统的家庭终生缺席。


频繁地更换工作,明面是阴差阳错的集合,暗面却蕴藏他对现实的逃避——精疲力竭于人事无尽的纷争,又无法摆脱与之为伍的耻感,只好一忍再忍,直至溃逃,四处辗转。


拧巴的状态持续到2004年,胡安焉受漫画社朋友邀约,去北京做漫画学徒,尝试自由创作。与朋友同道,闲逛、聊天,思考多于创作。每天在画室里一边练习基本功,一边嘴上在聊天,聊的几乎都是各自喜欢的作者和作品。交流中的对比却使他意识到,他长年克制好恶,惯于以“不偏不倚的眼光”看待事物,钝化了感受力和个性,在创作上反而画地为牢。


在漫画社,有一次,朋友拿几部作品问他哪部最好。他回答,某部作品我喜欢,但并不觉得它好;而另一部作品我觉得好,却并不喜欢;他给出一大堆理由,却说不出明确答案,因为不想粗率片面、失于偏颇。朋友感到费解,几乎丧失耐心,最后发火了,认为他太啰嗦、不爽气。这次经历让他反思,又没有因言获罪的风险,何必总是战战兢兢、羞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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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创作的漫画

图源:受访者


后来,朋友带他去迷笛音乐节。现场都是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理着夸张发型,还有人用一根铁链拴着卷心菜在遛。大约到下午四五点,演出正式开始,一瞬间喇叭的音量震耳欲聋。身边的人被点燃,他却立刻紧张起来,担心听力受损,更怕打扰周围居民平静的生活。当演出到达高潮时,灯光疯狂闪烁,世界明灭交错,无数脚步被鼓点牵引着,扑向地面,肉体激烈地颠簸、摩擦和碰撞着。周遭多巴胺在疯狂爆炸,他反倒感觉有点害怕,“怕有人摔倒,被周围的人踩死”。


他于是确认,自己对摇滚乐最多只是“叶公好龙”,但肆意、叛逆、率性的摇滚精神,却在他心里潜滋暗长。2012年,追忆这段在北京“无所事事地虚掷光阴”的日子,他写下这样的理解:


“偏见”往往更富创造性和表现力。艺术不排斥“偏见”,因为艺术不以观点主张为目的,它只关心“偏见”是否独特精辟。摇滚对待“偏见”也一样。况且世上从来没有全见,只有偏见……摇滚不反对演绎,但它反对虚伪的演绎……摇滚精神的核心是真诚。


商场里的“守望者”

这段“流浪和创作”的生活维持了半年。没有工作与收入,也没有创作的方向,胡安焉不忍再三向父母要钱,又辗转回到广州;直到2007年,前往南宁经营女装店生意。


然而,日后多年,他始终怀念这段 “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它看起来只是几个幼稚、不切实际的小孩,意识不到自己夸夸其谈,聚在一起“晃了半年膀子”,但因为渴望简单、真诚,“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看待生活”,宁可任性、莽撞,也拒绝活成虚伪的“社会人”,滋养他成为如今“尚算满意”的模样。


做生意期间,不善与人交流的他,又不得不整日接触生人。六层的购物商场里档口密布,摊贩们犹如困兽缠斗:大家的生意彼此依存又相互竞争,勾心斗角不可避免,为招徕顾客,不惜互相诽谤、诋毁。今天笑面相迎的“同事”,明天就可能暗中抢夺、截断货源,甚至大打出手。这都是胡安焉所惧怕的,他不安于抢占别人的生意,又被人以相同的方式夺走利益。对社交的不安全感郁结于心,一肚子怨气,但没对象可撒;他又偏偏是那种“从不向人提要求,光是在心里盼着对方‘大发慈悲’或‘良心发现’的人”,情绪紧绷到一度患上“人类恐惧症”,恐惧于“无法判断对方的笑容背后,是否包藏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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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的女装店

图源:受访者


而一位患有精神失常病症的女顾客,则使他确证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她拎着大大的明黄色提包,走进了他店里。其他摊贩一看到,都侧目偷笑——他们知道这人举止怪异,精神不太正常。老胡一时手足无措:他没有处理这样突发事件的经验,也没法狠下心驱赶一位没有攻击性的顾客。


女人看中了一条裤子,征得试穿的同意后,竟直接套在了腿上。可她似乎并不满意,在没脱下它的情况下,又连续套上了第二条、第三条。


这让胡安焉更加窘迫,他出于本能地想拦下这位顾客——可是他撞上了她的目光,那目光没有埋怨、愤怒或者疑惑,而是一种“混杂了惊恐和乞求的哭相”。这让胡安焉大受震撼,他从没在商场里见过这样的表情,他从那眼神中仿佛也看到自己的不安和压抑。他于是决定站在一边,静观她所有的举动。


女人最终选好了一条裤子,从空荡荡的提包里拣起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捋平,认真地递给胡安焉。她没有坏心,也没做错什么,却被冷眼嘲笑。“接过来她的钱,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显得乏善可陈。”他怜悯这个女人——她与商场里的其他人是如此不同。进而他体会到,他所有对别人的怜悯,本质都是自怜的投射。


这年他30岁,身心俱疲,把文学当成逃离现实的精神出口。


他读到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下被那个残酷而美丽的故事击中了——霍尔顿的纯真与周围如何格格不入,他和妹妹的挚情又多么令人动容。合上书,大厦里依然空气滞重、光线稀薄,密密麻麻的店铺外人群熙攘,摊贩使出浑身解数招徕顾客。他依然怅惘,却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塞林格笔下人物的早熟是反成人化的——他们似乎天然地意识到所谓的成人化不过是变得功利、虚伪、狭隘、圆滑、野蛮,等等。但是他们的精神又没强壮到可以对抗成人世界。于是他们因此变得痛苦、颓废、感伤或厌世——过度的温柔加上敏感,有时是很危险的。而塞林格显然认为,生命的可能性藏在孩子的那种纯真里,而不是在成人的那种复杂中。在我身上产生共鸣的正是这些内容。


黑夜中健步如飞的人

2009年末,手头有几万块积蓄,胡安焉便索性关门闭店,继续在文学里“逃离”,开始了一段潜心阅读、写作的“闭关日子”。


起初,被塞林格和卡佛冷淡、干燥的叙述风格俘获,后来,又在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找到共鸣。俄国社会变革造成巨大的目标缺失,他读到了契诃夫不同于其他人的独特眼光:并不执着于答案或出路,更关心悬空状态下人的精神处境。典型的契诃夫人物,常蓦然惊觉自己的生活庸俗、可耻、毫无意义,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过下去了,却想象不出有意义的生活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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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自制的书册

图源:受访者


“无知者无畏”,受其影响,胡安焉取材自身生活和工作经历,模仿着写了一批“现实主义”作品;尽管日后看来单调、刻意、苦情,“顶多一两篇值得修改一下保留”,当时却带给他极大的满足,鼓舞他有朝一日写出重要、伟大的作品,久远地被人阅读、传颂。对往事的记叙帮助他“消化自己的一些经历”,将内心的暗面层层剖开,拆析自己和他人的思维进路,理解过往经历为何而来,又指引他向何处去,使他不会成为一个“不那么好的人”。对于他,写作诚然无法解决实际困难,但帮他理解和超越这些困难,从而逃出现实的掣肘。


拒绝同流的脾性,无力改变的现状,拧成两股反方向的力,把他形塑出一个“守望者”的姿态——一面凝视人群,一面审视自己,在黑暗中摸清自己整个来路。


一系列纪实作品的结尾,他总结自己的经历:


卑微在我身上如影随形,恰是因为我始终坚信自己的高贵。这就像有些人表现得很傲慢,恰是因为其内心很自卑。无论如何,我已经走到今天,我希望正视自己的缺陷和错误,但不会以否定和消极的眼光看待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我还会继续走下去。


许知远在《十三邀》提到一种“用陌生的眼光来洞察熟悉事物的能力”。它跟知识有一定关系,但不全然有关;它更要具备高度的诚实。


“我们现在都把诚实理解为一种非常表层的感受;但你真正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呢?这是需要追问才知道的。一个人只有剖析自己之后,才能够真正坦诚。但大部分人的生活是混沌的,他不知道怎么剖析自我,他就无法诚实。”而胡安焉身上,这种“混沌”正被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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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在顺丰工作

图源:受访者


一个打工人与世界周旋,潜藏的所思与所感,在锋利的审视下无所遁形。人心近乎黑箱,而他的笔触像从灵魂出发的一束光,微微亮,但足以烛照来时路。


“就像洋葱无论撕去多少层皮,也仍然还是一颗洋葱,永远不会像柑橘一样掰出鲜甜多汁的果瓤来。”他以此自比。而诉诸笔端,正是“这棵洋葱”剖开自己的方式。“无论它是以虚构还是非虚构的形式,都会让我觉得——生命不至于是一场空。”


人类学家项飙谈到现代人的生活情状,用一个带哲学意味的词——“悬浮”。好像一切现在发生的事情,都是为了未来的某一个目标;读好书、考好学、找个好工作、买个好房子,标准范式的每一步,意义都被外化、转移成明天的需要,而在进行的事情本身没有意义,都是手段。人被拔到空中,悬浮在明日之上。“它的本质不是对未来的追求,而是对现在的否定。”他一针见血。


从这个意义上,胡安焉拒绝“悬浮”的姿态,正狠狠扎进每一个当下。提笔记录下的每个瞬间,都有经验、感受、思考和领悟落地生根,他得以在流变的遭际中始终屹立。


一个写作者的虚构热望

胡安焉即将出版的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副题为“一名写作者的打工经历自述”。军绿底色的封皮上,铅笔描着一个精瘦的背影;抱着半人高的一摞箱子,腰间别着装水杯的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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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受访者


运气好的话,这部书的加印版税,能补贴日渐微薄的存款。从2019年底开始,他不再上班,靠稿费和精打细算度日。“买菜只买当季的便宜菜,基本不买新鲜肉。”


与妻子现居成都,胡安焉每天的日常就是做饭、看书;一套六十平的房子,藏书却近千册;书柜放不下,就封在箱子里,摞在双层床上。


问起下一步打算,胡安焉说,想创作一个长篇。“小说才是创作,‘快递’一文只是记录。小说比非虚构难写,但非虚构写作对我来说是有穷尽的,而小说是无穷尽的。”已经写作三十多万字的亲身经历,他想在非虚构创作中表达的,似已尽数体现。


这个长篇,没有特定主题,形式类乎独白。他构想那是展现介于生活和生存之间的图景。“我希望写出一部代表作。”而担得起这份殊荣的作品,理应是有分量、有难度的。


“算实现创作自由了?”


聊天窗口短暂地沉默数十秒,弹出一条新消息——


“最近,在你最初联系我之后,又有几家媒体的记者联系我,提出了采访的请求,这令我的时间有点紧张了。”



编辑:z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