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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
《1950他们正年轻》电影海报
197653,这是导演宋坤儒无法忘记的数字。
在后来的许多个夜晚,这个数字反反复复提醒着他,有一件事需要去完成:4年时间,采访近50位老兵,10余人的制作组,80个小时的影像素材,26位老人的故事,最终剪辑成98分钟的院线电影《1950他们正年轻》(以下简称《1950》)。
1950年,一群年轻人刚踏上战场。71年后,有人想讲他们的故事。
《1950》电影截图
“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唯有一腔孤勇。”
2018年,宋坤儒在拍摄一个公益宣传片的时候偶然接触到了几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拍摄之余跟他们聊天,意外地展开了对一段历史硝烟的回顾与好奇。
“有位老爷子是四川人,讲起战场上的事特别精彩,就跟说书似的。”
至今回忆起来,宋坤儒仍满眼是光。那老兵仿佛一位说书人,口中的岁月往事、战场沉浮也都近在咫尺,宋坤儒听得入了神。或是出于一位导演的本能,或是瞬间被老兵的叙述打动,他拿起手机,开始着手记录下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但很快,宋坤儒发现这样的记录根本不够,一瞬间的着急让他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将这些动人的故事拍摄记录下来。
而在此之前,他和他的团队从没拍过纪录片。
《1950》电影截图
宋坤儒对于战争纪录片的认知,仅停留在之前看过的一部讲述一战的纪录片电影《他们已不再变老》。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该片导演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他在大英博物馆里面找到的一战相关资料,还足够拍5部这样的电影。于是当宋坤儒接触到抗美援朝老兵的时候,他也尝试去国家档案馆、国家图书馆去找有关这场战争中老兵的资料,但无论是影像资料还是图文资料都几乎没有。
这样的结果令人失望,但也更加坚定了宋坤儒想要将老兵们的故事拍成电影的想法。
《1950》电影截图
“当时其实是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知道得先拍下来,这些资料、这些影像都太宝贵了。越拍越觉得,必须得做成一部纪录电影。”
这对宋坤儒来说是艰难的。作为一名成熟的商业广告片导演,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已经取得了一定成绩,工作时有上百人的团队配合他完成每一支影片,他甚至不用亲自拍摄,只需坐镇指挥。对商业广告的洞察与经验也让他过上了体面而富足的生活。因为一次偶然的闲聊就去拍摄一群老人的故事,并做成纪录电影,这意味着他要中断得心应手的事业,重新亲自扛起摄像机,从最基础琐碎的事情开始,亲力亲为,去完成一件根本不知道是否会成功的事情。
《1950》电影截图
“快乐的失败者”一直是宋坤儒社交网站的签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决心其实正是源自这种“失败才是人生的常态”的信念,他总用这样豁达的态度去应对人生中遇见的种种坎坷。
宋坤儒踏上了一个全新的征程。从南到北,他采访、记录了越来越多的老兵,也听到了越来越多振奋人心的故事。“他们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赢得这场胜利,但他们依然选择了为祖国去战斗。”宋坤儒也没有多想自己会不会成功,只知道自己必须要做这件事情。
《1950》电影截图
只不过他们在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为了这98分钟的呈现,他们花了四年的时间。
从一开始宋坤儒就很清楚自己的困境:一是没有拍纪录片的经验,二是没钱。
他估算了一下手头的资金,迅速搭建了一支人数少到不能再少的十余人团队,在这个团队里,一个人像一支队伍。人们说青春是一场豪赌,好在在这场豪赌面前宋坤儒并不是单打独斗,与他一起扛起摄影机的还有这部电影的编剧李牧。
两个人曾是在电影学院读书时的同学,一起上学,一起创业,一起经历挫败再重整旗鼓。现在,两个当年一起逃掉纪录片课程的人,又开始慢慢摸索怎样将这么多老兵的故事传递给更多的人。
《1950》电影截图
当两个人满怀期待地将拍摄完的第一批素材拿给业内做纪录电影的老师、朋友们看时,大家纷纷给他们泼了冷水。因为他们采用的形式——采访老兵——在业内人看来是缺乏电影感的,通常这样的影片需要宏大的叙事或者具有起承转合的结构作为支撑。
“同时我也没有钱去还原当时的战争场景,所以(大家)纷纷给我泼冷水。但我其实心里非常明白大家这么说是出于好心。”宋坤儒说。
因为影片的非商业性,一开始几乎没人愿意投资。
《1950》电影截图
“先拍再说!”毅然决定重新扛起摄影机的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学生时代,贫穷且开心,热血满腔又理想主义。宋坤儒带着资金有限的团队开启了前往全国各地采访拍摄的“游击战”,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问问当地以前合作过的朋友愿不愿意帮忙。
从器材到资金,在一边拍摄一边借的过程中,团队陆陆续续有了一笔又一笔的小额投资。
“唉,其实就是厚着脸皮讨个人情,跟朋友们说了,这些人情都会还的,好在朋友们都很仗义,我倒感觉自己身上多了几分匪气。”宋坤儒言语间充满欣慰与感激,笑容从腼腆到明亮,“电影配乐是我夫人写的,曲子最大的优势是免费。”
熊朝瑞奶奶(《1950》电影截图)
在拍摄到了足够多的素材后,一个新的问题出现在主创团队面前——该如何呈现这些故事?
经过多重考量,宋坤儒与李牧放弃了华丽的剪辑手法和创作技巧,也没有采用按照时间线交代前因后果的传统纪录片布局结构,而是采用对话访谈的形式将26位老兵的故事中最真实动人的部分凝聚在了荧幕上的98分钟里,那些好的、不好的回忆,最终在电影院里带领着观众们一起又哭又笑。
剪辑师也是编剧李牧。“我其实不是编剧,只是因为电影要上映这个职务必须要填个名字,我就成了编剧,但其实这部影片哪里需要编剧呢?这部电影是完全没有剧本也不需要编剧的。”李牧认为自己只是一名身兼策划的剪辑师。说话的时候腼腆又内敛,总是微微垂着头眼神看向别处。
汤重稀爷爷(《1950》电影截图)
15岁起就在英国读书、且有阅读障碍症的他,称自己“不善言辞和表达”,但非常想将老兵们说的话、想表达的内心感受尽可能真实地传达给观众。近80个小时的素材只是看一遍就需要两个星期,他却可以沉浸其中反反复复观看,甚至是一些逻辑顺序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李牧也会尽力聆听,通过剪辑拼凑出说话人原想表达的深意。
《1950》电影截图
“这些素材我看过很多遍,我已经不会再哭了,只是会在看的时候红一下眼眶。”李牧常说自己理性,开玩笑称不会像导演宋坤儒那样“眼里常含泪水”,但也常因该取舍哪一段而感到痛苦。对他来说,这么多人的青春故事有太多精彩和遗憾,难以仅仅只用98分钟的时间来呈现,有的人青春很短,回忆却很长,他不忍心将任何一位老兵的故事就此匆匆带过。
“特别是有些老兵讲述的故事,除了故事本身还有前后的铺垫和大量的细节。”这些细枝末节让老兵们的青春故事更加丰盈也更加真实,就像电影里的任红举爷爷说的,其实真正亲历过的人才知道,真实的战争永远充斥着大量电影语言触及不到的细节,细碎且动人,这也是李牧认为这部影片不需要编剧的原因。
左:编剧李牧 中:王仁山 右:导演宋坤儒
(图片由李牧提供)
对不曾经历过这场战争的李牧来说,这是一场迟到了71年的采访。“当年没有机会,现在就想好好听爷爷奶奶讲讲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他说。
“我已尽己所能,无愧于心。”
拍摄进行了两年多之后的某一天,有位同行问他们有没有将电影立项。忙于影片制作的宋坤儒忽然就懵了。作为一个从未拍过纪录电影的人,他并不知道这样的电影还需要立项,不能立项就意味着电影无法在院线上映。
“我们之所以要让电影上院线,就是想让观众能够面对面地跟这些老人交流,像我坐在他们面前聆听一样,感受这些老人。我不想用剪辑,也不想用效果,我就是想把这种现场感给他们,所以我们尽可能地不破坏整个的剪辑节奏,不去优化也不去夸大,将最原本的状态传递给观众。这个愿望特别朴素,我们也一直坚持在做。”宋坤儒说。
《1950》电影截图
那段日子,他每天都为电影立项的事情焦头烂额、夜夜失眠,尽管这样的泥洼,他们在制作过程中已趟过太多回。
由于成本有限,片方基本没有什么钱可以用于推广,再加上疫情期间路演等线下宣传方式受到限制,负责发行的工作人员只能在网上发布信息,可在互联网的浪潮里,他们的声音仿佛一滴水滴入了大海,知者甚少。
电影市场是残酷的。院线排期基本由前一天的上座率来决定,缺少观众的电影注定要被提前撤下。
最终,电影在院线的排片极少,有排片的地方也观者寥寥。曾有受访老兵在电影上映后前去观看,宋坤儒和团队担心老人在电影院看到空空荡荡的放映厅会难过伤心,于是便通过各种办法找人过去看电影。
最初与他们一起努力的是一位名叫“自闭的哲学家”的网友。他在刷微博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部电影的存在,开始自发地在豆瓣鹅组持续发帖。在这个以娱乐八卦为主题的小组,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流量明星的帖子,但却得到了众多组员的支持,相关帖子被顶上了热门。
这位豆瓣网友在现实中是位修道之人,业余时间在网上打假那些通过算命骗钱的江湖术士。电影上映前他就在各个观影群里与观众互动,帮助片方与网友沟通,在每一条微博下摇旗呐喊。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一部值得看的电影被埋没”。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修行。
《1950》电影截图
通过热心的网友,更多人了解到这部电影的困境。有一位海外学子虽然没办法回国看电影,但会给每个买了电影票并发照片的网友报销票钱;还有一位身在外地但通过网络订购了电影票的观众,怕不去取票会拉低电影票房和上座率于是专门叫了美团外卖的跑腿小哥帮忙取票,没想到取完票就可以去跑下一单生意的小哥坐下来静静看完了整场电影。
因为这些人的带动,越来越多的人捧着鲜花出现在影院里,等待前来观看的老兵。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这部电影,和当年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们一样,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地北天南,怀揣着同一个目标,涓滴细流汇成江河。豆瓣页面原本几乎空白的电影信息一点点被完善,演员名单上也终于有了一位位老兵的照片与姓名。随着影片被更多的人标记“想看”,电影在影院也拥有了更多的排片。网友们写下的一条条观影评论,也让影片从最初的因短评数过少无法开分直到涨到了现在的8.9。
影片上映的第三天,恰逢中华慈善日,《1950》片方决定将票房所有分成捐赠给帮扶志愿军老兵的公益组织。
“这是我们的初衷,更是这部影片的现实意义。”宋坤儒导演在9月3日电影上映后接受采访时说。他其实很清楚这部电影大概率没有办法赚到钱,甚至都不奢求回本,最大的希望是“少亏一点”,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部电影,“听一听咱们的爷爷奶奶讲讲那些你不曾听过的故事”。
这场战争里的他们,“十六七的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却有将近20万人的青春永远留在了异乡” 。宋坤儒说:“我想拍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战争背景下一群人的青春故事。”
《1950》电影截图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
197653,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牺牲的人数。这是宋坤儒无法忘记的数字,在四年间的日日夜夜反复提醒着他,一代人的青春所经历过的难以磨灭的伤痛,也让他倍感压力和责任,总在告诫自己不能辜负这些老兵们的期待。
在每一次面对老兵的时候,宋坤儒想要挖掘出老人们身上的故事,又怕这对老兵们是件残忍的事情。他不知道那些真实的故事、那些打动人心却又无比惨烈的过去,是否对讲述人是又一次内心折磨。这样的矛盾心理伴随了宋坤儒在前期拍摄的每一个夜晚,也一度让他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
在一次采访周有春爷爷的时候,宋坤儒随口问了句:“71年来有人采访过您吗?”
“没有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也没有人采访过我。”说完,周爷爷的眼泪就下来了。
还有一位刘素谦奶奶对宋坤儒说:“你来的正是好时候,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带着亲切而淡然的微笑,眼中闪着一点光。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原本有结伴同行、歌声嘹亮的队友与她一起,如今只剩她一人在影片里独自歌唱、边回忆过往。她欣喜于电影团队的采访,也期待电影的上映,可是最终还是在电影上映前逝世。
刘素谦奶奶与战友熊朝瑞奶奶(《1950》电影截图)
在采访中,宋坤儒看到了老人们青春年少时的无畏和坚强。
天气太冷,就用辣椒煮雪,给自己灌辣椒水,这样就能让自己被辣得忘记了冷。
连夜行军赶路太困了,便每个人都用手搭着前一个人的肩膀边走边睡。
没有水没办法洗澡,身上长满了虱子,就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互相帮忙抓对方身上的虱子。
队伍被围困到没吃的了,负责后勤的小兵半夜潜入敌人的院子里,趁着敌人喝酒聚餐偷米缸里的年糕,装满了衣服内外所有的夹层口袋。
在一场歼灭敌军整支队伍的惊险战役里,冲锋陷阵的小队无一人伤亡并获得了集体功勋,合照里每个人都笑得像个小太阳。
《1950》电影截图
可是,战争的回忆不止这些。
喜欢跑跑跳跳的人失去了双腿;想成为手风琴演奏家的人被炸断了右手;前一秒还在互相捉身上虱子的姐妹,下一秒就因空袭死在了自己眼前;队伍里能歌善舞的“白毛女”瞬间被炸的只剩得两条大辫子,抖落砂石,乌黑的秀发上还挂着碎肉;前一晚互相允诺如果自己死在这里对方要将尸体带回故土的战友,第二天只能在异乡无名处埋个简易的坟茔,用炸碎的木片当作墓碑,在木片上用珍藏的钢笔一笔一画写下战友的名字。
烈士陵园纪念碑上的名字(《1950》电影截图)
与战友亲如兄弟的人反反复复叨念着“我们147个人,最后只回来了3个人”。
周有春爷爷(《1950》电影截图)
电影末尾出现了一位亲手建立起抗美援朝纪念馆的老爷爷孙德山,用自留地和每月一千多的补助搭建起了这座承载了一段抗战岁月的博物馆,同时也靠捡废品换的钱不断充实、完善展品和资料,向全社会免费开放。17岁参军,现年89岁的他说:“我怀念战友的心情,谁也阻挡不了。”
孙德山爷爷和他的纪念馆(《1950》电影截图)
他热情欢迎每一个人的到来,也敬礼目送每一个人的离开,独自坐在博物馆里的他像个坚守阵地的战士。
宋坤儒说:“面对过去,尽管留下来太多的痛苦和遗憾,可是没有任何一个老兵跟我说后悔。所有的答案都是不后悔。”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
这是电影海报上的副标题,也是宋坤儒在电影拍摄最艰难的时候梦到的一句话。
与老兵们的一次次接触重塑了他对71年前的这场战争的理解。“听爷爷奶奶们讲完故事就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烦恼、困境和过去的他们所经历的相比,全都不值一提。”他说。
《1950》电影截图
当先辈们决定去打一场仗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是否会胜利;而当宋坤儒决定来拍摄这样一部电影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成功。
“但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我想这就是我的。”
作者的话
对我来说,这篇文章不想过多谈论电影的内容和细节,而是来聊聊拍摄制作这部电影的人,电影中的精彩与感人永远也无法用手中的文字表达,对这些可爱的人而言最好的支持就是去电影院观看这部电影,铭记一些,也忘记一些,然后明天一觉醒来,依旧做一个幸福的人,明白牺牲的意义,也懂得和平的珍贵,用一部电影的时间去倾听一段故事,在那故事里,有雄赳赳气昂昂踏过鸭绿江,也有小北京、小四川与小山东的温馨日常,有青春和梦想,也有遗憾和坚强。而在这篇文章里,只希望你能看到电影背后一群人的坚持和努力,然后去聆听那些更为动人而真实的故事。
导演宋坤儒接受清新时报记者团采访
(第一张图由梁丽亚拍摄,第二张图由周航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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