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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
编者按
回溯历史,1857年3月8日,纽约的纺织女工走上街头游行反抗资本主义的剥削,在“面包与玫瑰”的呼声中,1911年,妇女节在共产主义国际运动的历史浪潮中应运而生。
中国妇女与“从压迫到解放”的现代中国一起成长起来,规范与秩序、技术与生产、文艺与想象、个体与政治、走向革命与延安道路……这些影响着女性生活世界的主题,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痕迹,又蕴含着深刻的劳动与阶级议题。
在第101个妇女节来临之际,我们邀请到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的冯乃希老师进行对话。她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并获社会学双学位,后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学系获博士学位,对明清文学史、近现代思想史、史学与文化理论有深入的研究。如今,她在清华开设了课程《中国女性日常生活专题》,通过研究文本中的、女性“日常生活”的真问题,与学生们一起探讨如何书写今天的女性史。
她说,女性问题不应当被“借来的”、脱离情境的理论覆盖。在真正的体验之上,性别空间是交织的、重叠的、彼此衍生的,所有人共同面对着时代的“日常生活”。
记者:2023年春季学期您开设了人文通识课程《中国女性日常生活专题》,对同学们而言这门课的视角很新颖,是学校中鲜有的、专门以性别为切入口的学术研讨课。您是怎么样想到要开设这样一门课程的?
冯乃希:本科时我上过一门通识课叫《中国古代妇女史》,授课人是两位资深的史学家邓小南老师与李志生老师,她们也是国内较早关注古代女性生活、谈论古代女性议题的学者。这个课让我很受触动,但课程内容覆盖的时间是从唐宋至明清,并没有涉及到晚清和20世纪中国现代化转型。在晚清以后的中国现代化转型中,女性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当时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它成了我的一颗学术种子。后来我在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时,就选了 “中国女性生活”作为其中一个研究方向,在这个契机下,我阅读并梳理了近三十年来经典的中国女性研究专著。
因此,我在设计课程的时候,希望它能贯穿一个很长的历史时间,让我们体会到,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一些困惑或成就,都是在很长的历史的脉络中逐渐形成的,它既不是某种简单的线性发展的结果,也不是某种传统的单方面回归。在这个课上,我希望引导大家,透过“历史化”的女性视角,以连贯的方式,理解当代社会所面临的问题。
《中国女性日常生活专题》课堂章节
记者:我们从您开的课说起吧。《中国女性日常生活专题》这门课的名字就很有意思,为什么是“日常生活”的专题?而不是其他的、更结构性或更宏观的议题?
冯乃希:因为关注日常生活是有趣且必要的。我记得本科上课时跟着老师读过一批出土文献资料,是吐鲁番发现的一系列纸质契约文书,内容大概是关于一个女性户主出面协商为家庭买地的记录,这其实也揭示了当时女性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内容。虽然这些纸质文档破损严重,很多文本是残缺不全的,但我们能依靠这些珍贵的“碎片”去一窥历史中的女性。这种散落的记录作为她们日常生活的见证,其实是很有趣、很重要的,能够极大地补充正史的记载和精英的论述,让我们看到不同时代的、很不同于常识认知的女性生活样貌。
学界普遍认为,对女性的历史研究长期以来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资料的局限,因为历史的书写方式和大部分文本的叙事方式是高度男性化的,往往内嵌在父权制社会结构中。所以女性的资料似乎总是边缘的、不完整的,而且受限于各种条件可能被曲解、被再阐释。现在留下来的史料很难让我们真正找到“女性状态”或者“女性声音”。这或许也意味着,现代社会所熟悉的二元的性别关系,在古代社会并不明确。今天所谓的一般意义上的“女性的”,在过去就要首先被分为“士农工商”的,再论是不是“女性的”。而我认为,这个论点既有其合理之处,也存在一定局限性,而强调日常生活就是对其的补充。
比如诗歌本身并没有性别,诗人的修辞和情感表达本都是共通的。古代中国有很多女诗人,她们从小就学诗、写诗,但怎样从中解读出属于女性的部分或者是女性独特的情感,是很困难的。我经常问自己,属于女性“独特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比如“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仅从文辞上看,大家会天然地觉得这是一个很男性的、很雄壮的感慨,但其实它是李清照的诗。回到宋代,李清照就是一个经历了南渡,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人。她要不断地搬家和逃避战乱,她与丈夫的所有古物、书画收藏,都在战火里散失了。她对国家的变迁是很敏感、很真实的,不输于任何那个时代的男性。
所以我觉得在真正的体验之上,性别空间是交织的、重叠的、彼此衍生的,人们共同面对的是时代的“日常生活”。
《中国女性日常生活专题》课堂章节
记者:如今,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关于女性的“问题”或“主义”,选课的大多数同学对女性主义理论也有了解。您认为,在这种普遍认知的基础上,我们应当如何进一步学习相关的知识和思想?
冯乃希:在当今这个信息社会,大家了解相关知识和理论的渠道很多,但我们也会面临理论流派众多、彼此可能会打架的问题。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我们使用这些理论时,也需要自问——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事实上,一旦触碰到现实中的性别议题,“女性权利”“父权制社会”这些说法,很大程度上会变成一个个可以随意粘贴的标签,供人发泄愤懑。借来的理论标签和词语,往往会浮于表面,把一切都不加分析地归于“父权制社会”的错。而这很可能会掩盖现实的复杂,同时它也会让我们忽视自身思维中的懒惰。
在课上,我们曾讨论过民国时期女性权益争取的差异:对于工厂女工而言,她们希望争取的是休假权;而对于更高社会阶层的女士们而言,夺取权利意味着走出家门、参加社会工作。这其中就不只是单纯地为女性争取权益的问题,至少还涉及了阶级的差异。而这种阶级差异,在抽象的“理论”推导时很容易被抹消,但它明确地体现在不同女性的“日常生活”中。
比如上海棉纱厂女工——有同学提到夏衍的小说《包身工》中描述的“芦柴棒”们,她们的劳作情景大约是这样的:“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里面,她们很快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打呵欠,叹气,寻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叫喊,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对比《莎菲女士的日记》:“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法,我是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蛋,鸡蛋还是昨天苇弟拿来的,一共是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的十三个,大约总够我两星期来吃它。”
一个是生存,一个是生活,这就是阶级的问题了。因此只有回到具体的情境和人时,理论才是有生命力的、有意义的。
《中国女性日常生活专题》课堂章节
记者:所以您鼓励并希望同学们能回到更复杂的社会现实本身。
冯乃希:是的,我希望一定程度上推动大家从性别出发,但是对这个社会的理解不应只基于性别,应当把其他的问题都带进来。比如说阶级的差异、区域的不平等,这些都应当是我们理解当下中国非常重要的视角,而其实这些视角都跟性别是直接相关的。或许可以这样说,女性本身会有一个集中的效应,有把一些问题放大的效应。可能一些比较不平等的事情,当落到女性身上,它就会显得尤为不平等。在这个意义上,女性问题似乎有一个放大和聚焦社会问题的功能,这恰恰说明了女性与整体社会的紧密关联。
记者:在课程总论中,您特别强调了“被遗忘的马克思主义女性话语”,这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冯乃希:学术界一直比较坚持谈马克思主义的妇女的问题,但今天的社交媒体可能对此关注比较少。我强调,是因为我一定程度上对今天简单讲权利的这些范式感到不满。今天特别流行的这种讲权利的方式就是“要尊重”“要认同”“要追求平等”,这个东西被转化成口号,其实是比较悬浮的。你会发现它虽然在表述上逻辑自洽,但很多时候也不能帮助你真正认识和理解现实。
认同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可以解释一些我们今天面对的发展困境。就劳动剥削问题而言,不是说只有工厂女性才会处在劳动关系和生产资料等等的困境中,城市中产女性不是吗?处在劳动关系中的劳动者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比如,女性在公司中的生育时间与工作时间一定会发生冲突。人们简单地说要尊重所有女性的生育权,要保障女性的利益,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去休息,但回到市场竞争与资本竞争的逻辑时就会发现,这很难实现的。一个女性雇员往往不敢放心地去休产假,因为这个带薪假背后可能是优化、裁员、下岗、家庭一半的经济来源中断。所以我们去批判这件事情的时候,不能只是批判说没有给生育休假的权利,应当去反思的其实是在资本的逻辑里为什么人必须要压缩自己的生存、生理需求,不断地工作,为什么人要像商品一样要被“理性”地计算一切价值。
换句话来说,当赋予你一个权利时,你就真的拥有这项权利吗?你真的能使用、敢使用吗?这背后是一种隐形的政治经济关系。它不是直接的压迫、绑架、控制,但它在跟你发生互动。当处在这种社会关系中时,我们不可能逃避它,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如果我们要逃避它,简单地批判或谈论认同,就会陷入“我都给你生育休假权了,为什么你不拿这个权利去休假?”这种困境。
《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截选)
记者:是的,现在一些企业也在推行休男性育儿假,不再只将生育责任推到女性身上。女性问题不只是女性问题,男性更应该关注、参与到问题的解决中。但是我们也观察到很多时候女性问题的讨论中男性的缺席,比如您课堂上的男生就比较少。
冯乃希:现在课上男女比基本维持在1:4,男生很少,这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大部分男生会觉得女性生活跟我没有关系。但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跟女性有关系。你是妈妈生的,你可能会有女朋友,也会有姐姐妹妹,有女性同学、同事,你身边一定有女性。所以我一直呼吁的就是,男性应该来参与到女性问题中。
一谈女性问题,人们就强调男生应该尊重女生,难道女生不应该尊重男生吗?难道女性不应该去尊重男性的选择吗?长辈不应该尊重年轻人的选择吗?这些问题都是一样的,性别只是差异之一,代际难道就没有差异吗?除此以外,我们不也应当尊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习惯吗?尊重,应该是很多向度的、彼此的尊重。
为什么我总说这个课上男生太少了,希望有更多男同学来听课?是因为我认为,女性好不好,其实跟男性关系很大,而且女性过得更好,对男性一定有好处。性别关系不是零和游戏,不是说我赢多了你就全输,我们应当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们的潜意识中存在着两性的二元竞争模式,存在着不甚高明的利己,缺失了对他人的担当?
另外,因为涉及社会整体性、结构性的变迁,女性问题也永远在更新,它从来也不只是专属女性的问题。女性的发展不只是女性自己的事,女性发展多元化,社会整体的发展才会多元化。
2023春季学期师生结课合影
记者:在课堂上,同学们曾就丁玲《三八节有感》的文本进行讨论,里面说到,“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地被提出”。您认为今天我们还有必要再过妇女节吗?
冯乃希:(笑)过吧!妇女节一定程度上提醒我们回望历史,让我们铭记当初是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原因设立了这样的节日。这背后有共产主义国际运动的历史,它会提醒我们女性的问题不是国别的问题,也不是某一历史阶段的问题,它其实是全人类的问题。但是人和人的互相关怀不能只是靠男女生节、妇女节这一天来体现,也不要被当下关于节日的消费主义陷阱蒙骗。
记者:最后,您有哪些寄语想送给同学们吗?
冯乃希:大学教育鼓励大家做有理想的人,清华的同学应该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我的初衷就是,能够通过课程与大家共同讨论、讲述、分享,让大家获得一颗“种子”并把它埋在心里。
这个种子可能是对现实的一些不满,可能是对历史的感叹反思,或是对未来的某种期待。无论是向往还是困惑,我希望能让大家从真正的情感层面,从真正触动自己的事物上多一点感受。我们可能会忘记学过的知识,但是一定会记住那些深刻的感受,并且受到激励去行动。
我希望大家能真正地做事情,不只是关乎女性的问题,而是真正关乎社会的、国家的、未来的事业。女性作为一半的人口,是社会的半边天;而我们年轻人,男生女生们一起,将成为未来社会的一整片天。所以责任在我,希望我们每个人从自己做起,尊重自己,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
2023.08.14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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