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电信诈骗盯上的年轻人

看着屏幕上那行“删除并退出后，将不再接收此群聊信息”，柳鑫（化名）按了“确定”。这个电信诈骗受害者的微信群聊，就在他的微信消息列表里永远消失了。他更希望消失的，是两个月前那段噩梦般的被骗经历。

不仅是他在骗我，我自己可能也骗了我自己

2019年7月29日，对于清华大学本科生柳鑫来说，不过是平常的一天。在桃李（清华大学一处餐厅）吃过晚饭后，他步行走回寝室。路上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是天猫S旗舰店的客服，询问衣服质量。不久前柳鑫在该店买了几件正装，为实习做准备。大概又是“求好评”吧，柳鑫想。他就打开淘宝 APP 爽快地给了五星好评。对方又说由于工作人员的失误，把柳鑫 的 信 息 误 录 为 钻 石 会员。成为会员后可以打六折，但是每个月会自动扣款600元，当天24点前就会扣掉一笔款。听到这儿，柳鑫有点生气还有点着急。刚好这段时间钱比较紧张。所以就同意操作手机取消会员身份。因为会员身份与银联中心有协议，需要转接到银联中心客服才能取消。

“那不会让我泄露身份证信息什么的吧？”柳鑫比较警惕。

“不会的，绝对不会让您透露任何信息。您转接过去以后，先重复这段话：银联你好，我在S旗舰店买过……”

转接过去后，接电话的人普通话标准，用语专业，周 围 还 有 微 微 的 电 话 噪音。柳鑫将刚才那段话重复了一遍。对方确认今天确实接到天猫商城的委托，加班处理几百笔取消自动扣款业务。现在是下午7点左右，银行确实早该下班了。

接着柳鑫登录中国银行 APP 按对方的要求进行了一系列操作。工作人员保证这是银行系统内部用于操作确认对方信息的办法。收款账号是柳鑫自己的手机号，点击确认后页面也确实显示无效。过了不久后，对方反馈“这边已经收到您的信息”。然后报出了柳鑫的姓名，手机号，购买该笔西装的订单号，甚至报出了宿舍楼号和房间号。

接着对方给了柳鑫一串数字：1977981650771，并强调接下来的每一个操作都离不开这个服务号，并留时间让柳鑫记下这串数字和经理的名字“苏康”。然后询问柳鑫支付宝绑定了多少个银行卡，其中能够足额划拨 600 元的卡有多少个，要“认证”所有可能自动扣款的资金。所谓“认证”就是转账，但是钱会立马返还，也会收到中国银行的短信提示。柳鑫开始相信这是所谓的，内部人员的一套不为外人所知的操作。

得知柳鑫支付宝余额里有800多块钱，对方提出要把支付宝的钱转到中国银行的卡里面，然后会邀请苏经理帮柳鑫进行财产验证。跟着对方的指令，柳鑫打开支付宝念了一遍支付宝的理赔协议，然后再次重复之前的操作。只不过这次收款账号是一个服务号，除了前6位不一样，后面数字全都一致。

任何一个公民都不可能有这样一张卡。柳鑫再次认定这是银行内部操作。

当对方提出微信也可能自动扣款，要柳鑫把微信零钱都提出来的时候，柳鑫迟疑了。微信零钱里有将近2万块，是准备考CFA（金融投资从业者专业资格认证）的报名费。柳鑫感觉数额太大，就要求分笔验证，每次验证 2000 元。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但是验证过程中手机信号一直不太好。手机连线突然中断，再打过去后对方说： “先生，我们这个服务不能中断，您一旦开启验证，和我们保持联系，一旦5分钟内联系不上，那我们就会认为您存在虚假认证的问题，到时候就会冻结您所有的资产。”由于连线中断，需要重新验证一遍。认定对方不是骗子，这次柳鑫把将近 2 万元一起“验证”了。

但是这次，没有返还。柳鑫立即打电话询问客服原因，对方给出查询的结果是柳鑫没有告知全部信用额度。苏经理在验证的时候发现额度不统一。为了防止柳鑫是骗子，就把钱冻结了。

柳鑫起了疑心质问对方，对方态度温和并且让柳鑫登录一个带有银联标志的网站，然后指导柳鑫输入手机号和一串密码进行查询，结果显示确实被冻结了近2万块钱。柳鑫还被要求将页面上的内容读一遍，以确认打开了正确的网站。

在柳鑫的回忆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几乎完全按照对方所说的一步步做。把支付宝借呗的1.2万元提取出来进行验证的时候，柳鑫想要及时止损，不想继续弄下去了，提出第二天到线下进行验证。

“可以啊，只要您现在对着电话说，本人自动放弃，一切后果均由本人承担。”

“有什么后果？”

“如果现在中断认证，且5分钟内联系不到您，系统会自动认为您是恶意认证人，可能存在诈骗情况，征信上会有污点，且前面冻结的近 2 万块在今晚 24 点后将全部清空。”

柳鑫自觉是个不贪心的人，但是那一刻，作为一个学生，他很担心自己信用有污点，所以又一次选择了相信对方。

“哎呀先生，认证又失败了，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信用账户没告诉我？我们这边的信息和你那边不一致啊。”

柳鑫再次怀疑自己被骗了。而对方还在继续要求柳鑫下载美团，滴滴，京东等借贷软件。这时候舍友刚好跑步回来，及时提醒柳鑫。两人立马起身去报警。同时联系了农行和中行的客服。农行工作人员帮柳鑫查了对方的转账信息，发现钱在转入后不到1分钟就被转走了。由于是跨行转账实时到账，损失的钱无法追回。而所谓的苏康可能只是一个偏远地区的农民，被人用十几块钱收走了他一个卡用于诈骗。

不可能啊，如果不是官方账号，怎么能后面数字都一样？冷静下来，柳鑫想清楚了。对方其实只有一个银行卡号，那就是最后成功转账的那个，之前所谓的各种卡都只是改了前面6位数，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转过去之后又自动转回来了，那是转账失败。

“不仅是他在骗我，我自己可能也骗了我自己”。回想起在骗子的引导下自己一遍遍重复的话，柳鑫觉得自己是在帮着对方给自己洗脑，就像输了一把“狼人杀”。 “有时候你认准了一个预言家的逻辑，真的就一条路走到黑，不合理的地方只会觉得是预言家失误，而不 会 重 新 去 盘 整 个 逻 辑了”。

刺透每个人的信息滤网层，这才是关键

在其他各类案件数量逐年下降的大环境里，电信诈骗发案率却一路升高。北京市海淀区约368万人口，2018年发生电信诈骗5508起，千人发案率约为1.5（发案率=发案数/人口数*1000），其中涉及到大学生的电信诈骗案件约占案件总数的 40%。受害人 30 岁以下占60%，这与一般的大众认知相悖，大多数人认为中老年人更易受骗。

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年轻人可支配收入增多，消费欲望增强，犯案量也随之升高，个案损失增多。在警局备案时，警察告诉柳鑫，其实在电信诈骗中，3 万多的数额算小的，只是对于学生来说很多。与此同时针对年轻人的诈骗手段也更加丰富，骗术升级，不再是电话里的“猜猜我是谁”。柳鑫遭遇的就是一种较为成熟的骗局。

针对电信诈骗的高发，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副所长哈威给出了更为全面的解释。他曾经是分局刑警打击诈骗犯罪专业队的队长。

从受害人角度来说，在这个信息爆炸时代，信息接收主观性很强，大多数人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对于其他信息视而不见，形成了“信息滤网层”。因此许多防诈骗的信息是入耳不入心。哈威说“有老大爷受骗来报案，手上拎着的布袋上就印着防诈骗科普”。

除此之外，受害人与诈骗犯罪分子掌握信息不对等。我们对于手机屏幕的另一边一无所知，但是犯罪分子在开展诈骗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受害人许多个人信息。柳鑫的个人信息包括具体住址都被泄露，而诈骗犯罪分子所用的“苏康”这个名字却是从他人手中买来的。

这也暴露了相关部门监管不到位的问题。目前办理银行卡已经实现实名制，但未实现“实人制”，并不能知道究竟是谁在用这张银行卡。用几百元到千元，诈骗犯罪分子就可以收走一张银行卡，通过这种手段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过可喜的是，随着人脸识别技术等生物界定手段的发展，“实人制”成本下降，未来将具备更高可行性。

技术的进步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反诈骗的难度。网络贷款平台的出现也是个案损失增多的原因之一。柳鑫后来被诈骗的1万余元就是通过网络贷款平台获得的。 “伪基站”也是常用的诈骗技术手段。利用移动信令监测系统获得手机用户当前的位置信息，并干扰和屏蔽一定范围内的运营商信号，之后则会搜索出附近的手机号发送短信。伪基站能把发送号码显示为任意号码，甚至是邮箱号和特服号码。

从诈骗犯罪分子角度来看，诈骗成本低，暴露风险小，而收益大。因此尽管打击力度不断加大，但是诈骗犯罪分子并不会因此而转行，而是把窝点转移至境外，极大提高了公安机关的侦察成本。侦破这类案件需要公安和外交部联动。2019 年的“长城行动”是我国警方跨境打击电信网络诈骗违法犯罪联合行动中规模最大、战果最丰硕的一次。中西两国警方共捣毁位于马德里、巴塞罗那、阿利坎特的犯罪窝点13个，抓获并羁押嫌疑人237名。诈骗犯罪分子冒充公检法机关工作人员实施电信网络诈骗，制造了引起社会关注的清华大学教授被骗 1800万，甘肃乡村教师被骗自杀案，广东惠州3400万案件等重大案件。

在这次行动过程中，中国警方遇到很多困难。电信诈骗具有“中国特色”，对于西班牙警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案件类型，双方开始时难以沟通协作。两国法律体系也不同。

而且诈骗犯罪团伙的行骗手段也越来越多样。形成一套话术，并不断总结经验，完善脚本。甚至利用公司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行骗过程中转换多个互联网公司。哈威举了一个例子，“淘宝客服加你微信，百分百是骗子”。

哈威还指出，清华大学的同学受骗的主要原因是“盲目的自信”。清华的同学一方面很聪明，另一方面有很强的道德约束感，觉得自己“不贪不傻”，不会被骗。但是诈骗犯罪份子运用的心理战术，不仅是贪心，还有恐惧感。柳鑫作为一个学生，他很担心自己信用有污点，所以选择和诈骗犯罪分子继续对话。还会利用人们的同情心，假扮亲友进行诈骗。

面对当前电信、网络诈骗形势，北京市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中心推出了许多反电诈“黑科技”。比如警银联动24小时紧急止付机制，公安机关在第一时间对涉案账号进行紧急止付，最大程度挽回经济损失。除此之外，通过大数据分析，民警能获取骗子行动，第一时 间 对 事 主 进 行 话 务 截拦。平均每天截拦 400 到500人次，在2017年总共劝阻了 4.4 万人次，截拦即将汇出资金约4到5亿。针对反诈劝阻热线被拒的问题，2019 年 12 月 16 日，公安部刑侦局联合阿里巴巴推出的“钱盾反诈机器人”正式宣布上线。可以同时通过电话、短信、闪信三种渠道，快速向被骗群众发布预警，为公安机关上门劝阻争取了时间，有效提升人工劝阻的成功率。

“科技只能负责一部分，刺透每个人的信息滤网层，这才是关键”。哈威认为治理电信网络诈骗要标本兼治，不仅要加大源头治理，还要增强群众的防范意识。 “要形成‘周知’，大家都不上当，犯罪分子无利可图，才能遏制诈骗犯罪”。

但是在具体落实上还是存在很多难题。在清华大学，新生开学后会听防诈骗，海淀分局与楼长对接，将典型案例发到每栋楼的微信群里，甚至每个宿舍门外都张贴着宣传材料。但是效果不尽如人意。清华大学校内约6万人（包括教职工、学生等），按照 1.5 的千人发案率计算，2018年清华大学电信、网络诈骗案约90起，但实际数字比这个多得多。因此海淀分局也一直在与清华大学沟通，希望依托清华内部辅导员系统，建立一条畅通高效的信息渠道。

我们是受害者，但被曝光到网上还会再接受一轮声讨

被骗之后柳鑫把自己的经历发到了朋友圈。一位同学给柳鑫介绍了一个做记者的朋友，希望他能从舆论方面得到助力。柳鑫被拉进一个微信群，里边都是电信诈骗的受害者。群里有高校学生，也有企业会计。平均每个人被骗7万多元，最多被骗62万元。

在群里，柳鑫见证了每个群友从刚进群时愤怒地说要发微博给相关方压力，到决定好好工作补上金钱漏洞的转变。进群两个月后，柳鑫决定退出群聊。 “有太多负能量。有人求死，有人还不上借贷的钱，要‘破罐破摔’，也有人认为是警察不作为。”刚进群的时候群里59个人，退群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有200多人了。接着他又删除了朋友圈和微博。删除微博的时候他又一 次 看 到 了 那 些 负 面 评价。 “你这种智商都配上清华？”

“总有人不理解清北的同学怎么会被骗，对于被骗的人有偏见。我们是受害者，但是被曝光到网上，还是会再接受一轮声讨”。柳鑫有些无奈地说。

报警当晚柳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母说：“只要人没事，钱都好说”。临走时警察给他推荐了一部电影《巨额来电》。柳鑫看完后才理解为什么警察让他“就当钱消失了”。抓捕难、取证难、追回钱更难。柳鑫也对这笔钱也不抱希望了，接下来几个月开源节流，同时找了几个兼职， “过得比较辛苦”。

楼长阿姨知道这件事后还专门来到宿舍慰问柳鑫，问他： “新生入学还不是讲过电信诈骗吗？”通过这次经历柳鑫发现，之前的宣传教育中，诈骗案件被抽象为一句句口诀，但是在具体的诈骗过程中，自己其实不能把这些东西对应起来。“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提到转账，那我警惕性会很高。”柳鑫觉得这就好像做应用题，即使你知道考点，但也未必能做出来。

这次经历之后，柳鑫更愿意看爸妈发来的微信文章了，之前从来没有点开过。他发现妈妈关注的东西还挺“高级”的，都是央视的一些报道。柳鑫感慨：“其实父母作为有人生阅历的人，可能还是在这方面比我们多走了一些路，不要太自信地说自己学历比父母高就如何。”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李玫瑾教授在反诈骗宣传片里讲到：“我一直是这个观点。读书是学习，聊天也是学习。我们大学生现在读书比较多，聊天比较少。看手机比较多，看社会比较少，所以这都是我们大学生容易被骗的这样一个原因。”

柳鑫最新一条朋友圈是自己实习的公司灯火通明的大楼，附上了一句调侃。现在考试费还没有攒够，但明年6月他希望自己能够走进考场。

（图片来源于网络）